第123章
燕落平沙, 煙籠寺宇,古廟鳴笳聲斷,青山隱隱, 碧葉扶疏, 天際暝鴉零亂。
馬車內將大相國寺內一切喧囂與躁動, 皆一徑地關在外處,溫廷安心跳懸停片晌,整個人被溫廷舜護攏在懷,臂肘抵在他寬實的前襟上, 她眼前一片昏晦,鼻腔間俱是他身上的桐花香氣,耳根刹那蘸染上一抹臊燙, 這般的姿勢, 委實太過親近了。她之前明明撂下過狠話,說要讓人保持距離的, 她本欲掙脫,卻聽腦海上傳來一陣低啞的嗓音:“別動, 太子還沒走。”
溫廷安聽罷,瞬即就不動彈了,斂聲屏息,隻求太子能快點離開。
趙珩之往馬車裏掠來一眼, 見並無自己要尋的人, 峻挺的麵容之上,並未露出一絲多餘的思緒,隻吩咐親信帶其入寺中。
僅不過, 入寺的刹那,他複側身回眸一撇, 正好撞上半遮幨簾內的少年目色。
溫廷舜不避不讓,與之回望,少年與男人隔空相視,兩端掀起了燎火,比寺內香客祭供的香火還要旺盛。
前三日,第一場武試結束,溫廷舜剛從貢院行出,便看到數位內臣打扮的親信守在楹柱之下,不用細忖也能明白,他們是誰的人,溫廷舜心中一清二楚,親信將他帶入一處涼陰亭下,趙珩之在此處靜候,溫廷舜自然知曉太子在打著什麽注意,是要對他軟硬兼施,控製住他,太子是有些忌憚大晉的玄甲衛的,因為玄甲衛是大晉最強悍的兵力,假令能為太子所用,在抵禦外敵上,必是能如虎添翼。
果真,趙珩之是來要溫廷舜手中的玄甲衛兵權。
溫廷舜提出一個條件,讓趙珩之別對溫家下手,以及,別碰溫廷安。
從來還沒有人,膽敢直接與太子討價還價,趙珩之從來便是淩駕於眾人之上,從來隻有他對旁人發號施令的份兒,還沒不到一個前朝皇室的遺孤來對他指手畫腳。
故此,這件事最終沒談攏,不過,太子並未因此尋溫廷舜的麻煩,溫廷舜臉上的傷,是他故意添上去的。
為了接近溫廷安,他並不介意把自己屈居於弱勢的地位,扮一扮可憐,她素來吃軟不吃硬,他強來她不喜歡,那麽,他服軟一下又何妨。
這一招屢試不爽,她果真咬鉤了。
雖然傷是假的,即將成為太子妃的宋氏,成婚三個月前自縊而亡,這一樁事體卻是真實存在的,這成為了太子身上的一處疑點,因為茲事太過隱秘,溫廷舜密查了許久,才調查出蛛絲馬跡。
他之所以選擇告知溫廷安,是想在她心中播下了一處懷疑的種子,讓她警惕太子,自然,他這麽做,也承認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思緒漸然匯攏,比及那一身毓秀的人影,消逝在大相國寺的轉經輪之後,溫廷舜眸底風瀾漸熄,偎藏在懷中的人兒,正放輕著聲音問:“太子走了沒?”
溫廷舜望向人潮之中空無一人的驕輦,煞有介事搖搖頭,淡聲道:“還沒走。”
溫廷安倒吸了一口涼氣,嘟囔一聲:“太子在做什麽?”
溫廷安的視線在幨簾外巡睃一遭,落在了溫青鬆身上,麵不改色地扯謊,“在同祖父敘話,應當是要尋你。”
言下之意,是讓她藏得嚴實一些。
溫廷安信以為真,也沒有從溫廷舜懷裏離開。
少年的懷抱溫然而熨帖,似乎天然有安撫人心的作用,溫廷安待在他這裏,不知為何覺得安下心來,她不太想見到趙珩之,尤其是溫廷舜說過他曾經有過一個準太子妃後,她就更不想同他多有私下接觸了。
靜謐的時刻之中,嗅著近在鼻前的桐花香氣,溫廷安沒來由追溯起那混亂又潮濕的晚色,那落在皮膚上的親吻,灼燙又專情,吸引她跌入月光的深處,吸引她沉陷在一片漣漪之中,不知為何會想起這些,溫廷安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場景裏回憶舊事很危險,欲控製住不去多想,但效果往往適得其反,愈是抵製,夜晚所帶來的感官記憶,便是愈發強烈而明晰。
她明明下定過決心,他對她做出這種事,她絕對不會再睬他,亦是不欲同他多有接觸。
但總因為現實裏的情狀,一次又一次地破例。
過了許久,才聽到上方傳了一聲低啞:“他走了。”
溫廷安一直在憋著一口氣,聽得此話,如蒙大赦一般,忙從少年的氅衣裏掙脫出來,忙不迭從馬車上躍縱下去,桐花香氣被燃香的氣息取而代之,溫廷猷和溫廷涼執著一撮燃燒著的香,見著溫廷安的儀容,有些匪夷所思,溫廷猷一行遞給她一撮燃香,一行納罕道:“長兄,你的臉怎麽這樣紅?”
溫廷安怔了一下,覺察溫廷舜就跟在身後,隻得佯作若無其事,以手作扇,慢條斯理地扇風,道:“無礙,隻是天時有些熱,我今兒又穿得有些厚罷了。”
溫廷舜看著她取了香,便匆匆隨眾人去寺內祭拜,一副避他唯恐不及的模樣,他垂下眸睫,神色模糊在了晴午的暖光之中。
——長兄,為何不能正視自己的心?
——要是,他能再強大一些就好了,把她護在懷裏,饒是太子也奪不走,任何人也奪不走。
——自那夜邇後,他竟是對她生出諸多不該有的妄念,這種妄念類似於某一種引信,在他的心間上野蠻生長,愈是要克製住,卻是發覺這種妄念,在冥冥之中生長成了貪癡嗔。
-
日頭打飛腳似的過去,很快到了放榜的日子。
天剛蒙蒙亮,溫廷安本想睡個回籠覺,但哪怕閉著眼,都能聽到院外喧囂與雜遝的聲響,各房都差下人去看榜去了,呂氏也不例外,她培養了這麽年,望女成龍,十年寒窗苦讀,成敗皆在此一舉。
濯繡院之中,各女眷俱是聚在一處,嚴陣以待,比考生本人還要焦灼。
溫青鬆並各房的叔伯長輩,都已經在正堂裏候著了,隻等那唱報官來唱念。
二房的管事兒最先回來,說溫三少爺考了第八十七名,這是情理之中,中規中矩,隸屬於正常發揮。
但還是很給溫家長臉的,溫青鬆臉上有光,二房的夫人大喜,賞了管事幾兩碎銀。
目下,就剩下長房裏的大少爺與二少爺名次未曉,眾人皆在翹首以待。
溫廷安很在意溫廷舜的名次,她知曉他一定會考得很好,但就怕太子會給他穿小鞋。
少時,她聽到一陣馬蹄聲碎,有位報錄官騎著紅鬃烈馬入府而來,身披彩綢,呈上金粉帖子,唱念了一個賀詞,說是賀喜溫廷舜考中了第二。
——這可不是一甲的榜眼麽?
整座崇國公府,刹那間上下俱是轟動一片,溫青鬆紅光滿麵,溫廷舜被請出去,接過了那份名帖,且被眾人簇擁著,那位唱念官也喜滋滋地留下用午膳,府內氛圍極好,庶幾如沸反盈天。
都報到了溫廷舜,卻仍未有溫廷安的影子,濯繡院的女眷不由有些憂心忡忡,呂氏多少也開始坐臥難安,劉姨娘在旁一麵給溫畫眉繡著衣裳,一麵道,“考不上的話也不打緊,那句話怎的說來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嘛……”
這話是有些道理在的,但擱放在此情此景當中,也就有些不大中聽了。
呂氏不著痕跡地剜劉氏一眼,劉氏一噎,霎時收了聲,悶頭繡衣裳去了。
溫廷涼大搖大擺踱入濯繡院,跟個神氣的大爺似的,行至溫廷安的拔步榻前,從她近前的瓜盆裏撚出了一枚柿子糖吃,“長兄,你的名次應該在我之後,”咀嚼下去,輕輕喟歎了聲,“同是天涯淪落人呐。”
溫廷安波瀾不驚,心裏想,考不上也罷了,她甚至心存一絲僥幸,她考不上那麽高的名次,應當也不會引起太子的矚目了。
正思忖間,倏見崇國公府外一陣洶湧的馬蹄聲碎,三匹紅鬃烈馬齊驅並進,為首一人除了黃歸衷還能是誰,其他兩位也都是翰林院的學士。
黃歸衷行至溫青鬆近前,“恭賀貴家大少爺溫廷安考中第一!”
第一,那不就是狀元麽?!
一時之間,舉府岑寂如謎,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溫青鬆有些不可置信,看向了慢慢飲茶的溫善晉,“黃學士方才說了甚麽?”
溫善晉飲下清茶,笑著說:“說廷安是咱們的第一位狀元郎。”
一語掀起千層浪,崇國公府跟炸了鍋似的,人人喜色盈麵,原本還在寬慰溫廷安的溫廷涼,聽到這則消息,一下子就傻了眼,什麽,狀元?
溫廷安居然考了第一?!
這,這怎麽可能?!
最看好的溫廷舜,考了第二,這溫廷安,居然更勝一籌,考了頭甲?!
怔神間,溫廷安已經被一眾亢奮又欣喜女眷緊緊簇擁,一徑地擁了出去,這是登科狀元郎,這一回,可真真給溫家長臉了!
劉氏看到此景,手掌裏的繡花針拿不穩了,不慎跌墜在了地麵上。
枉她重活一世,終究是算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