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芙蓉落盡天涵水, 日暮滄波起。背飛雙燕貼雲寒,獨向小樓東畔倚欄看,浮生隻和尊前老, 雪滿洛陽道。
在春闈參加科舉, 雖說放榜結果未可知, 但溫廷安到底還是如釋重負,她走出貢院這一刻的心情,與高考結束後無甚兩樣,倘若沒有發生溫廷舜那一樁事體的話, 她大抵能在濯繡院裏快活地躺平幾日,但目下,她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常有各房夫人和小姐來拜訪, 在前院處同呂氏殷勤地敘話,話裏話外, 都是來關心她的,但這也是來打探情報, 想知曉她春闈應試考得如何。
這幾日,溫老太爺溫青鬆,接二連三將各房少爺叫去崇文院,明麵上是關切慰問, 但實質上是讓他們對答案, 好摸一摸他們的底子,丈量他們能中幾甲,崇國公府表麵上看是一團其樂融融的和氣, 但這平靜的氛圍之下,是風起雲湧的巨大風瀾, 各房老爺夫人,都在彼此較勁。
溫青鬆使人來濯繡院,延請溫廷安好幾趟了,但溫廷安一直借病不去,她隻想躺在拔步**,一行吃柿子糖糕,一行看話本子,並不想下地外出。
溫廷舜到底是溫青鬆那邊的人,這幾日老爺子一定經常召他在身邊說話,若是她去給老爺子對了答案,那豈不是就容易撞見他?
她一點也不想看到他。
打從那一夜後,她再沒同溫廷舜說過一句話,能避著則盡量避著,他也是識趣的,沒再出現在她眼前,濯繡院與文景院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但兩人之間,卻仿佛橫亙著天塹,她再不會理會他,也不再想見他。
快入暮春時節,院子漆簷之下,檀紅和瓷青正在安置懸掛在上的席篾卷簾,一股熹暖的風,透過高低錯落的浮光罅隙,沒頭沒腦吹拂而來,將溫廷安掌心上的話本子,接連翻過好幾頁,吹來的不隻有風,還有各房當中的少爺,諸如溫廷涼與溫廷猷,還有一直身居別院的三姨娘劉氏。
劉氏自當是來獻殷勤的,疇昔她對原主百般苛待與看輕,還經常嘴碎,沒少同各房夫人嚼舌根,她嘴碎的內容,萬變不離其宗,都是說溫廷安高中不了,得寄期望予溫廷舜。
雖然說溫廷舜是溫府的杠把子沒錯,但溫廷安總覺得這個劉氏似是早就提前知曉了什麽事一樣,之前話裏話外,總有一種極為篤定的意思在裏頭。
不知是不是出於溫廷安的錯覺,但她沒往深處想,目下送別了劉氏,還要應付溫廷涼與溫廷猷。
兩人之中,溫廷涼年歲尚淺,是以明年才參加春闈,他是各房的幾位少爺之中唯一沒有應考的,他身邊的溫廷猷,倒是同溫廷舜、溫廷安他們一起參加了今歲春闈的科舉考試。
溫廷猷素來崇拜溫廷舜,知曉二兄是一定能順利過武科甲等,雖然他迄今為止都搞不明白,溫廷舜為何會在春闈前半個月,突然調轉航向選擇武科,不過,在去尋溫老太爺溫青鬆對答案時,溫老太爺尋了一位太尉來給溫廷舜摸底,那太尉姓司馬,是鎮遠將軍蘇清秋的忘年交,在舉朝武士之中頗有一番名望,太尉細細看了策論,也丈量了溫廷舜的身手,一番摸底之後,極是驚歎,說溫廷舜全然是穩了。
司馬太尉素來嚴責於人,不苟言笑,對軍營之中的將士甚少有稱讚之處,更遑論是一個初試啼聲的年輕人,說溫廷舜穩了,足見司馬太尉對溫廷舜的欽賞與器重,這個消息讓溫青鬆大為欣慰。
剩下掛念的人,主要就是溫廷安,且看這位少年如何發揮得了。
溫廷安一直稱疾不出,說要歇養,但眾人俱是不知溫廷安與溫廷舜之間的糾葛,以為嫡兄是真的病了,在這幾日,接連三番都頻繁往濯繡院裏跑,吵得溫廷安有些不安寧,這裏邊,小半是關心,大半是試探,畢竟,在這舉府之中,就隻有溫廷安底細未知,誰也不知曉她考得如何。
最想知道她底細的人,非溫廷猷莫屬,溫廷猷自知比不上溫廷舜,遂是隻能來跟溫廷安做橫向比較了,在他眼中,自己的實力是同溫廷安不分上下的,這話裏話外,也多少有暗中較勁的意思在裏麵。
誰不知曉今歲南北的考生特別多,科舉出題政策發生了新變化,號稱開朝以來最難春闈,題量巨大,題型又多,很多人在太陽落山的時候都做不完題目,也有人拚死拚活寫完了,但也不知道自己寫的對不對。
溫廷猷心裏也有些發虛,忍不住看了溫廷安一眼,大家都是半斤八兩的,他考得不算好,溫廷安應當也是考得也就那樣吧,甫思及此,溫廷猷心裏有有些平衡了。
溫廷涼倒沒溫廷猷這般多的小心思與小心機,捧來一盆漿洗好的青梅蜜煎,呈在溫廷安近前,笑道:“長兄,最近洛陽城裏都下了注,押誰是今歲的頭三甲,我押了長兄和二兄。”
溫廷猷的傔從補充了幾句,“四少爺押得可不少,統共十幾兩紋銀呢。”
溫廷安撚起一枚青梅,剛啖下小一口,聽得此話,尤其是聽到那個人的名諱,忍不住噎了一下,咳嗽了幾聲,好不容易將果瓤咽下去,適才匪夷所思道,“你為何要押我?”真是人傻錢多的孩子。
“看長兄在升舍試裏的表現就知道了,長兄是一匹黑馬,頗有潛質,我很看好長兄,當然,給長兄下這般多的注,萬一長兄真的中了,那我就能蹭一蹭長兄的氣運,待明歲春闈指不定也能高中呢。”
溫廷猷是學畫學的,所考察的東西,就是工筆畫與寫意畫,與溫廷安所考察的律學,可謂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也不知能蹭上什麽氣運。
溫廷安一時有些啼笑皆非,打算讓溫廷猷把那些賭注退回去,沒必要折騰這些錢,正要說話,倏見外頭傳了一聲恭謹的:“二少爺。”
是溫廷舜來了。
溫廷安觳觫一滯,掌心裏那啃了一小半的青梅,不甚墜落在了榻子之間。
他這是來做什麽?
溫廷猷與溫廷涼齊齊起身,朝溫廷舜恭敬地行下一禮,溫廷猷道:“二兄,你怎的來了?”
溫廷舜看向溫廷安一眼,但她僅是垂下眸,淡淡看著銀盆裏的青梅果,並不望他,仿佛沒覺察到他的來意。
溫廷舜深深望她一眼,複又不著痕跡收回視線,淡聲道:“祖父讓我們去大相國寺祈福。”
寺廟祈福,這也是大鄴士族的一項傳統習俗,考後必是要去焚香祈福,祈求神明庇護,除了大相國寺,狀元門和經魁院也是簪纓子弟與門閭士子僅存的去處,焚香、吃齋、洗沐,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溫廷涼點點頭,忙招呼上溫廷安一起,這下子,溫廷安也避不開溫廷舜了,這祈福是溫家必須要進行的歲例,饒是稱病,也避不過去。
溫廷涼與溫廷猷沒發覺兩人之間的端倪,長兄與二兄平素交集本就不深,也時常答不上幾句話,他們二人相對無言的場麵,本也很尋常。
一路上,溫廷舜與溫廷安二人對坐在馬車上,皆是淡視窗外的景致,一路無話,倒隻有溫廷涼一人在喋喋說著,溫廷猷時不時應和幾句,時日一久,二人也忍不住發現了幾些端倪,今日長兄與二兄之間的相處,似乎有些詭異?縱然再不熟,兄弟感情再不睦,也不至於一句話,都不講上一句罷?
溫廷安女扮男裝的事情,隻有長房、九齋、阮淵陵和太子知曉,知道實情的人還非常少。
溫廷涼偷偷問溫廷安:“長兄,你和二兄是不是鬧什麽別扭了?”
溫廷猷附聲問溫廷舜:“二兄,長兄是不是覺得考得沒你好,就跟你鬧脾氣了?”
溫廷安蹙眉:“自然沒有!”
溫廷舜展眉:“自然沒有。”
不知是不是出於某種巧合,兩人竟是異口同聲地說道。
說完之後,馬車內一霎地沉寂,溫廷涼與溫廷猷麵麵相覷,一陣默契的無言,誰也沒有多說話。
氣氛委實微妙極了。
溫廷安有些發怔,剔了對方一眼,溫廷舜淡然地回望她。
少年的視線有些燙意,似乎隨時能燒灼她,溫廷安不爭氣地撇開了視線,馬車一路踏著轔轔之聲,俄延少頃,便是到了大相國寺,眼看要揭開車簾,卻不想,她迎著春日的熹光,竟是看到了禁軍的車駕,隔著一叢禁兵,她看到了一座裝潢精飾的驕輦,裏邊坐著的人,不是太子趙珩之,還能有誰?
溫廷涼與溫廷猷對皇室頗有崇仰之意,驚歎不已,溫廷涼道:“太子怎會出現在此?”
溫廷猷接話道:“與平民百姓一起燒香,太子殿下還真是親民。”
溫廷安心跳怦然,心沉了下去,她不知曉的趙珩之來此處的用意,她有些畏怕,不太想在這裏見到他。
似是往往她越不想發生什麽,現實就往往就越會發生什麽。
這不,似是覺察到了她的視線,趙珩之的視線,隔著描金幨帷,遙遙望了過來。
今日氣溫較低,各房婆子與嬤嬤,都給少爺捎來了新進的繭綢大氅,比及溫廷安要被太子發現的時候,翛忽之間,她睫前一黑,溫廷舜先一步撐開雙臂,將她一舉攬入寬大的毛氅之中。
她的整個人,連那空氣之中浮動的碎光,都被少年擁藏在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