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桐花無處避春愁, 也傍野煙發,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
今遭乃係三司會審的日子, 阮淵陵已然提前使人將錄事的官服, 整飭好, 送與溫廷安的庭舍。錄事不過一介七品芝麻官,那官袍便是藏青色銀絲質地,隻見一隻嫻雅白鷳,端麗繡乎其上, 氣勢斐然,適因裁剪熨帖,官袍穿在溫廷安身上, 既不顯寬鬆, 亦不顯蹩腳,端的是襯體無比。
與官袍一同送來的, 還有魚袋與牙牌,溫廷安將其佩掛在蹀躞帶上, 一切籌備停當,便離了鳶舍,朝著大理寺的方向打馬而去。
臨行前,她餘光之中瞥見了溫廷舜, 天未明, 簷燈如一軸屏風,排鋪開去,照亮了他的麵容, 身後是絳紫的殘夜,少年披著漆色勁衣, 高束烏冠,疏淡地剪著手臂,倚在門檻上,淡著眼,上下打量她一眼,眸色曳起一縷浮光,情緒隱湮在將褪的夜色之中。
自打過了昨夜,溫廷安有些腆於見他,甚至提起這名兒,多少心下添了幾分不自在,心跳是如此不安分,迸跳如雷,她原是想要鎮壓,可愈是鎮壓,效果卻是適得其反。
溫廷舜行至溫廷安近前,她柔韌姣好的容相一點一滴地縱入他眸底,平時見她穿儒生圓領袍,是毓秀溫雋之風範,目下,見她著藏青官袍,又是迥乎不同的氣質,穠纖得衷,最後,他的目色定格於她腰肢間的蹀躞帶上。
溫廷安倏見溫廷舜行近前,少年勁韌結實的雙臂敞開,繞至她的腰後,隱微之間,一陣清鬱的桐花香氣盈鼻而至,這般的姿態有一絲暗昧,溫廷安一時蹐跼,不知當是先推開他,還是先問他要做些甚麽。
逢當躊躇時,她翛忽覺知到,腰間蹀躞帶驟地一緊,她下意識垂眸凝視,適才發覺自己方才的蹀躞帶係反了去,溫廷舜是在幫她糾偏。
“好了。”少年嘶啞的嗓音掠過耳畔,如酥在她耳屏邊的風,聲落,桐花香氣淡去,溫廷舜退居兩尺,好整以暇地望定她。
對於她的去向,他什麽都沒問,仿佛早已銘記於心。
溫廷安腦子發灼,怔然了一瞬,連『謝謝』都忘了道上一聲,轉首打馬便走。
少時,她的身影在視野之中逐漸淡成一道墨點,溫廷舜麵容上的溫色,也消弭了下去,慵然半倚於原地,慢條斯理地偏過眸,不遠處的戟門後,隔著淼茫辰光與雲霧,隱約可見那處佇立著一道少年身影,這人不是龐禮臣,還能是誰?
龐禮臣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溫廷舜,下頷線條繃緊,周身氣勢冷若冰霜,周身戾氣濃重,剛才那一幕,看在了他的眼中,甭提有多刺目。
本來他是要來送一送溫廷安,結果,因是遲來一步,便是見著了這般一幕。若不是念著此處是前院,他掌間的樸刀怕是早已按捺不住。
龐禮臣大步走至溫廷舜近前,口吻洶湧著一絲銳冷的弑氣:“你跟我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溫廷舜半斂著眸,容色波瀾不驚,隨龐禮臣到了其庭舍之中。
天時尚早,遠處的書院裏中,卻已傳了一番抑揚頓挫的學讀聲,九齋今兒也是有早課的,溫廷舜撣了撣袖裾之上的灰,剛一落步,便見龐禮臣提刀照定他麵門,劈削了過來,攻勢既快且狠,刀刃所過之處,掠起陣陣罡風,一陣大開大闔,作勢要將他打得滿地找牙。
溫廷舜沒使軟劍,身影如行雲流水一般,徐緩地錯開半步,俯仰之間,趁著那鋒刀打著他近前劃去時,他眸心黯了黯,薄唇抿起了一絲弧度,對龐禮臣道:“仔細了。”
龐禮臣尚未反應過來,卻見溫廷舜已然破空縱掠半丈,他捏住了鋒刀的刀刃,罡氣一下子消弭於無形,他沉腕抬肘,形同四兩撥千斤一般,於交睫之間,便將龐禮臣的掌間樸刀,輕而易舉地撬了起來。
龐禮臣被震得虎口一陣痹麻,庶幾快握不住那一柄刀。
溫廷舜也沒打算為難他,袖手一拂,任由刀鋒錚鳴落回鞘中,眸底如古井般無波無瀾,是一貫的矜冷與寡淡,“龐兄承讓。”
龐禮臣磨牙霍霍,猛地以刀拄地,氣血一陣上湧,又交戰了數個回合,卻是屢屢不敵,對方不論武功,抑或輕功,遠遠在他之上。
這一刻,龐禮臣心中翻湧起諸多複雜的思緒,沒成想溫廷舜一直在韜光養晦,看上去弱不勝衣的一個人,底蘊竟是如此深厚。
但教他更慍怒地是,是溫廷舜對溫廷安之所行。
今次,若不是親眼所睹,龐禮臣大抵是不敢輕易置信的。
溫廷舜怎的,怎的會親自為溫廷安係好蹀躞帶?僅是這一眼,便教龐禮臣悉身如罹雷殛,這溫家的兄弟倆,感情不是素來不睦的麽?
假定龐禮臣不曉溫廷安的真實身份,那麽,看到這一幕,他仍舊可以解釋為溫廷舜是純粹在關切長兄。
但在數日以前,九齋將二人自火硝亂石之下,救出來的那一刻,龐禮臣覺得,溫廷舜應是早就曉得他長兄的真實身份,不過是秘而不宣罷了。
但縱使曉得,溫廷安是長姊,而非長兄,那又當如何?能改變甚麽?
龐禮臣不由追溯起疇昔種種——
從在齋中爭座位伊始,溫廷舜讓她坐至身旁。
每逢濯身時分,在夜裏將眾人驅策至旁處,讓溫廷安獨自待在淨房之中梳漱櫛沐。
元夕夜,溫廷舜躬自執脂粉妝奩,為她點麵靨、摹唇脂。
鷹眼之術的課上,佯作被龐禮臣重傷,引得溫廷安關切。
……
這些場景極為瑣細又微小,但在冥冥之中自有聯結,串成一條連貫的線索,這儼似一隻紙鳶,鉤柄牽係在此處,但紙鳶的終處,卻是指涉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真相。
龐禮臣心中起了一發不可收拾的褶皺,心中盤踞著諸多纏絲般的問話,那逡巡於喉舌之間的千言萬語,最後稀釋成這一句:“溫廷舜,你以後離溫廷安遠點,否則,小爺叫你好看!”
哪怕溫廷安對龐禮臣並無那份情意,但龐禮臣也不忍看她受到絲毫的傷害。溫廷舜對溫廷安抱持什麽念頭,她可能不太明曉,但同為少年,甚或是說,同為男性,龐禮臣是知曉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還有一腔少年意氣的妒火,焚燒在了空氣之中,氣氛變得劍拔弩張。
溫廷舜狹了狹眸心,左手指腹徐緩地摩挲著右手腹側,唇角浮現出一抹冷然的哂意,“為何?”
龐禮臣挑了挑眉心,這廝居然還敢問『為何』?!
他沉聲道:“我同溫廷安稱得上是青梅竹馬,我母親同崇國公夫人還是手帕交,打小時候,我們就玩在一塊兒,對彼此都知根知底,我們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溫廷安要入仕為官、成就一番事業,但到了一定的年紀,她也必是要成家的,放眼京城之中,唯一能同她門當戶對的、且最了解她的人,是我,我能一生一世對她好,護她鬢角無霜。”
龐禮臣盯緊他:“溫廷舜,別以為你處於近水樓台,就能先得月,你要認清你什麽身份,把那些醃臢的心思都倒幹淨。”
溫廷舜垂下眸心,穠纖的睫羽覆落在臥蠶之上,止住摩挲指腹的動作,晌久,才道:“說夠了麽?”
少年語氣自帶上位者的威嚴,這沒來由讓龐禮臣大為不爽,似乎他方才之所言,對溫廷舜而言無關痛癢,純粹是屁話。
龐禮臣正要還嘴,此刻,卻聽溫廷舜道:“溫廷安的筆山落在我庭舍中,我正準備還,無瑕同你絮叨。”
龐禮臣勃然變了臉色,登時是鐵青無比:“她的東西怎的會落在你屋中?”
龐禮臣思來想去,想不通,又聽溫廷舜散淡地笑了笑:“昨夜,她在我的屋中待了一個時辰,是來尋我討教律學疏議的問題。”
這番話聽在龐禮臣的耳中,可謂是極為挑釁了,尤其是前半句,『一個時辰』,簡直教他如罹雷殛。
戰火在兩個少年之間熊熊燃燒,偏生溫廷舜繼續火上添油,佯作一副困擾之色:“待她晚間來討教之時,再還她也不遲。”
龐禮臣額庭青筋暴跳,揮刀削去,這場麵,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
這廂,阮淵陵身為寺卿,三司會審有諸多卒務要提前準備,是以早一個時辰前先點卯了,他囑告過溫廷安,去官廨不足三丈開外,需要下馬步行。
溫廷安原先有些不解,今次可算是真真領教到大鄴京官上班早高峰的情狀,慢行於前頭的,是著緋袍紅袍的官差,泰半係三品或三品以上的宰執,躡足於後端的,是著清一色青袍的低品小官,官階一般居於五品六品甚或以下。偌大的禦道之上,細細巡睃過去,眾人比肩繼踵,行進速度比平素慢很多,溫廷安左右前後,皆是與己袍裾同色的官員。
這個時辰,很多人皆是吃著從早市裏匆匆采買的早膳,一行果腹,一行喋喋絮叨。
“聽說東宮那位,今兒要在京衙召開三司會審,你們當猜猜審得是哪位人物?”
“好大的陣仗,多久未遇著了!”
“竟還是太子親自主審,一絲口風都未泄出來,你別賣關子,快同我們細細道來,到底審的哪位大員?”
開頭說話的那人哎喲了聲,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這道消息也是我從樞密院一位同僚那兒聽來,聽到這大員的名頭兒可嚇了一跳,信也是不敢信的。”
這番話說得吊足了很多官員的注意力,豎起耳朵聽那人往下說,可那人卻是適時懸崖勒馬,往嘴上安了一處把門,道,“此中計較哪能隨意掰扯?”
溫廷安聽罷,抿唇不語,少時,聽到前頭傳了一聲尖哨般的銳細嗓腔:“太子來了!諸位官爺仔細路,快快避讓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