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雙闕中天, 鳳樓十二,柳絛盛盛,不掩春寒淺, 那永晝之中, 開道的應是宮裏的公公, 禦街上原是喋喋絮絮的百官,不論緋袍亦或是青袍,官居幾品,此際悉數寂了聲息, 伏地叩首而拜。
溫廷安略略定定心神,隨眾人伏拜之時,在數點將生未生的朝暾曙色之中, 伴隨著一陣磅礴的馬蹄聲碎, 隻見數匹驂馬並行驅前,其後是一座朱紫飾潢的皇輦, 玉轂珠簾,那幨帷時不時教薰風拂起, 掠開的一角中,隱微可見東宮天家的聖顏。
溫廷安垂落眸心,原書之中關於這位太子的著墨不是很多,但至少欽定了一樁事體, 恩祐帝薨逝後, 趙珩之被確立為儲君,得登大寶以後,他勵精圖治, 廣開言路,宮中府中俱為一體, 開啟共治時代,待民如子,受百姓擁戴,不消說,趙珩之是一位明君。
本來,趙瓚之狼子野心,一直在從中阻撓,奈何此下他謀逆之計策告破,如被褫奪蟹螯的窮蟹,已然是窮途末路,眼下的光景當中,根本不係東宮的對手,太子心頭大患除矣。
這也是溫廷安心頭上的一個禍患,刑同懸於顱首之上的一柄鍘刀。要曉得,趙瓚之是全書之中,作惡勢力僅次於溫廷舜的一位反派,如果沒有此回九齋的剿滅行動,縱由趙瓚之在采石場內大肆開掘菱花燧石,私冶火械,勾結金賊,這也將會溫廷舜黑化的開端。
易言之,趙瓚之未除,那麽日後,他必將成為溫廷舜的一塊磨刀石,百害而無一裨。
本來,溫廷安一直不清楚溫廷舜的真實目的、所圖為何,但在陰差陽錯之下,這位大反派今番對她歇下心防,露出那冰山的一角。
溫廷安不著痕跡將今晝溫廷舜所述的話,回溯並反芻一回,當時她隻顧著囅顏了,反而忘卻深思少年話中深意,今次細忖起來,不由心頭劇烈地敲鑼打鼓一番,身體逐漸涼下半截。
他原名曰謝璽,乃係舊宮裏的人,玄甲衛是尚存的皇闈死士,供他驅馳,軟劍與輕功,俱承蒙滕氏所學。
且外,聞氏的真實身份是他的貼身宮嬤,許多年前宮中大火,聞氏護他逃到宮外,流亡中原,一路顛沛流離,最終蟄伏於崇國公府。
舊宮,不就是數十年前江山相繼傾覆的大晉麽?
謝姓,這是一個帝君王侯才會有的姓,那麽溫廷舜應當是宮裏的皇子了。
思及此,溫廷安後背禁不住浮起一番颼颼寒意,後頸蒸出細汗,客觀說來,溫廷舜是前朝皇族,本該讓先帝的禁軍趕盡殺絕,是溫家收留了他,教他隱姓埋名、臥薪嚐膽,當了原主的幼弟,溫家的二少爺。
溫廷舜為何要臥薪嚐膽,不就是意欲複國麽?
本以為溫善晉與呂氏將她女扮男裝,足夠是一樁驚世駭俗的壯舉了,沒成想,是她低估了原著的腦洞,更驚世駭俗地便是在後頭候著她呢,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窩藏前朝餘黨。
這傳出去,原應是誅族抄斬的重罪。
溫廷舜親自告訴她他的身份,想來係出乎對她的信任。這說明了一樁事體,在後期的劇情中,他不會因為不爽,便將她做成人骨燈籠。
但她這般也算是同黨了,包庇前朝餘孽,端的是一樁無可赦免的重罪。
溫廷安思緒恍惚許久,左右行官屢喚不應,晌後,她適才回神,發現皇輦離卻許久,官道重新恢複通行。
時辰不早了,她還得趕去京衙,五感交集之下,行了約莫半刻鍾的路,隔著一些距離,便見大理寺寺正周廉在官廨之下候她。
與疇昔的輕慢不太一樣,周廉此番待她較為周正恭謹,拱手為禮,替她應卯畢,一行同她淺敘三司會審的流程與計較,一行領她前去省院。
進了銀朱戟門,可見門旁矗有兩隻青石質地的獬豸,悍目雄軀,繞過幾幢楹柱,兩旁是漆簷廨廊,當中是闊階穿堂,並一個三間廳,這時節,眾多各職的京官形色匆匆,無暇顧及這多出來一位麵生的錄事,本身錄事的官階也極低,放諸於大理寺形同,與獄掾、獄丞、司獄幾無殊異,名副其實的基層官員。
同周廉來往甚善的,迎麵點首便錯肩而過,若是來往不那麽甚善的,便是不那麽容易應付得了。
審堂之外的台磯處,迎首行來一個著青袍的中歲男子,細目鷹鼻,闊顴寬頤,麵孔瘦削,如一枚馬麵銅鏡。
男子見之,不僅未拱手見禮,且還對周廉陰陽怪氣地道:“哎我說怎的沒尋著你人,原來是在這兒,案牘呈文寫好了未,要是延宕了,屆時少卿大人開罪下來的話,可該怎麽辦?”
這位雖說算是周廉的熟人,卻是不折不扣的死對頭,名曰袁宣,司任大理寺六寺丞之一,正六品職事官,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寺正僅比寺丞低略一級,這明麵上,袁宣算得上是周廉的上峰,如此一來,頤指氣使的氣焰就烈了,話中也自是夾槍帶刺。
周廉一同袁宣打照麵,麵色微寒,免得不虛與委蛇客套一番,細細將那呈文安置的事兒說妥當了。原來昨晌,他早就放在袁宣的案桌上,急待他複勘畫押,偏生袁宣早早下了值去,今次點卯被少卿催促著,心攢慍岔之氣,連公廨的門兒都沒進,一言不發便尋著周廉泄憤來。
周廉明顯占理,但袁宣擺明不是省油的燈兒,也能揀著萬千錯處不鬆開,怒時偏笑著瞟人,擱在往常,他定是要給周廉穿小鞋的,今次不同,他將主意打在周廉帶來的新人身上。
僅一眼,見此人還是一副稚氣未脫的少年氣相,麵目細皮嫩肉的,看著極是麵生,想來是沒遭受甚麽毒打的,袁宣巡睃一遭,倏地指著溫廷安,“你愣著作甚?沒見著今兒會審麽,還不去籌備茶事?”
溫廷安前世在體製內浸**數年,什麽人沒見識過,又什麽情況沒領教過,這一會兒當是明白了情狀,袁宣當這是在命令她去給大人物端茶送水呢,意欲走個下馬威,打算好生磋磨一番她的銳氣。就如前世進體製頭一年,她明明領得是文員的差銜,幹的是犬儒之差事。
周廉蹙了蹙眉心:“袁寺丞,這茶水的差事兒,讓錄事來幹,怕是不太妥當罷?讓寺裏寺外曉得了,怕是會讓寺丞落下口舌。”
袁宣挑了挑眉庭,冷哂一聲,含沙射影地施壓道,“庭審少時便要開始了,若是唐突了天家和三法司,真正會落下口舌的,恐怕會是周寺正?”
周廉相容難看,想將話辭挑明:“其實,這位錄事是阮——”
“蒙寺丞大人恩祐,下官這便去籌措茶事,萬望大人之間莫傷了和氣。”溫廷安適時掩斷周廉的話,淡寂的麵容上,跟變臉譜似的,一瞬地換了一副得體卑恭的陪笑。
袁宣鼻腔裏嗤出一記哼聲,睥睨了周廉一眼,負手在背,昂著下頷道:“還是新人明事理、識大體一些,周寺正,多跟新人學學,要不然,你不會延挨了兩年,還是個小小的寺正了。”言罄,就往公廨去了。
周廉自當不受這等下三流的挑釁,他隻是弄不明白溫廷安心中打著什麽主意,看著她,凝聲道:“這個袁宣,是個恃強淩弱、喜大好功的,髒活累活兒都愛使人去幹,不討喜的活兒更是如此,唯有那些能沾著好處的,才會大包大攬,也愛在上峰前溜須拍馬。你不當承應他的,這般他反而容易拿你當軟柿子捏。”
溫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謝周大人儆醒,我心中有些定數了。”
周廉也曉得溫廷安性子伶俐,定是不會讓自己吃暗虧的,也就暫且放下心,使她去籌措茶事了。
按圖索驥,至了茶水廳,溫廷安掐算好人頭數,先取了十餘隻茶碗來,大鄴官人雅好散茶,對茶末質量、火候、水質都非常講究,其中,尤以白茶為頂級茶品,茶末研磨得越細越好。
若是新人泡十盞茶,那每一盞茶的顏色,定當是不太一樣的,至少茶湯顏色深淺不勻。但溫廷安在體製內待了太多年,早已精諳茶道,不到多時,那茶液的火候便是恰到好處,既是不會未熟,導致沫浮,也不會過熟,導致茶沉,易言之,茶湯色要純白,茶沫亦是以鮮白為佳,以水剛過二沸為宜。
溫廷安端茶至庭審候院的時候,太子、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的尚書、侍郎皆在臧否案樁。由於刑部的鍾伯清涉及謀反,已被革職落獄,暫由侍郎代為頂任。
這是庭審開始前的半刻鍾,溫廷安跨檻入內的時候,袁宣正在插屏外,剪著手,等著笑話。
這個新人是周廉帶出來的,假令他出了甚麽差錯,那麽,他就可以將其歸咎於周廉身上。
要說袁宣為何會對周廉怨氣這般大,說起來也有一番淵藪,因為前陣子,六位寺丞當中,有位寺丞躲懶,將一棘手的案子扔給了一位寺正,這位寺正與周廉乃係老鄉,結果,周廉直接越級,一紙投名狀告到寺卿大人這處,阮淵陵眼底不容沙,當即派人徹查這位寺丞的政績,發現諸多屍位素餐、剝削下級的斑斑劣跡,當即革了其職。
那位被革職的寺丞,其實是袁宣引薦過來的,周廉這般行止,不正是打了他袁宣的臉麽?
袁宣委實是咽不下這口氣,誓要給周廉一點顏色瞧瞧。
隻見此下,溫廷安逐一給諸位大員上茶,都察院的左都禦史與刑部侍郎品了茶,品出了一番滋味,對坐於上首座的阮淵陵道:“寺卿大人,今次這茶,同這案樁一樣,味道千回百轉得很呐。”
阮淵陵正同太子議案,聽及此,循聲看去,僅是一眼,稍稍怔住。
溫廷安正行至太子近前,恭謹地行禮上茶。
趙珩之覺察到一絲異樣,他認得溫廷安的麵孔,見其著錄事官袍,原是凝穆冷峻的麵容,軟化了幾分,“本宮來大理寺久矣,倒素未見過你,茶泡得這般好,敢問師承誰家?”
氣氛變得微妙起來,在座眾官麵麵相覷,不知太子的話,是玩笑,還是出自真心。
溫廷安在下首座躬身,煞有介事地道:“殿下容稟,卑職不敢,論茶藝,還屬袁寺丞教得好,下官來此時日雖淺,別的沒學會,但茶藝就有了大大的長進,下官不敢領功,皆是袁寺丞栽培得好。”
下一息,眾官此起彼伏響起『噗嗤』一聲。
趙珩之抿唇成一線,俄而少頃,淡聲吩咐:“那便將袁寺正喚來。”
須臾,袁宣便被喚來,一副受寵若驚的相容,趙珩之道:“今日這茶沏得極好,你功不可沒。”
袁宣覺得這番話聽著有幾分古怪,但又思量不出錯處,忙眉開眼笑地客套一番,心道這個新來的新人果真是個聚寶盆,他教唆一下,這小子就能把茶跑得這般好,下一回就得多使喚一下,哪知下一息,太子:“你有這等好茶藝,莫在大理寺蹉跎了才是,這洛陽諸多酒家盡有你大展拳腳之地,是也不是?”
這番話的深意,饒是袁宣再弩鈍,也聽出端倪,他冷汗潸潸,知道自己這是開罪太子了,但具體怎麽開罪了他,又全然不知情,隻得一連伏地叩首告饒,太子道:“你口口聲聲說請罪,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袁宣嚇得麵如土色,眼珠子轉來轉去,仍舊是一頭霧水,搖首說不知,“伏望殿下明示!”
趙珩之邃深的視線落在了溫廷安身上,又降在了袁宣身上,嗓音漠冷,道:“怎的,袁寺正,不是你讓本宮的貴人,去端茶送水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