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弱桐絲千縷, 嫩黃勻遍鴉啼處,春寒尚淺入羅衣,又一番淅瀝淺雨, 鳶舍內中的齋舍, 橘燈映照朱幌, 日色舊照雙人影。
——他這是在說什麽?
溫廷安驀覺荒唐,假設兩人之間毫無親緣關係?
他已經對她知根知底,兩人獨處時,她倒沒往常那般自在, 思緒紛嚷,整個人都不安生。溫廷安一行將襟圍用綢布裹好,一行垂眸對他道:“你好生養傷, 春闈將近, 心緒收斂些,莫耽擱了學業。”
言罄, 便作勢轉身離卻,, 下一息,聽著溫廷舜大步踱逐上來的聲音,聞見他啞聲低喚她的名字:“溫廷安。”
溫廷安心中繃緊著一根細弦,但到底還是止了止步履。
少年行至她左後方, 深黯的目色如一枝細密的工筆, 細細描摹著她肩膊輪廓,因是生了方才的變故,她悉身赬腆到了極致, 耳根、後頸,皆是泛散著一片暈染的紅, 儼似一軸寫意的水墨胭脂。
他垂住眸,驀地想起疇昔她問過他最多的話——
『你到底是誰?』
『軟劍、輕功,到底是誰教授予你?』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她一直都想知道這些。
其實很尋常,兩人相處日久,饒是喬裝得再好,總不可避免會露出諸多的蛛絲馬跡。她對他生有困惑,他何嚐不是對她感到諸多疑緒?她總是會提前知曉很多事情,就像是會預知未來,甚或是有些事情,是他都無法遣人調查出來的,她偏偏就能知曉得一清二楚。
溫廷安身上藏有秘密,溫廷舜有時欲尋鬱清查她,但怕打草驚蛇,一直沒有行動,打草驚蛇倒是還在其次,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因為,他深信於她,覺得她不會誆瞞他的。
倘或彼此都沒入鳶舍,甚或是,溫廷安沒有通過升舍試,她無心於學讀的話,在未來的日子裏,她繼續當她的紈絝子弟,他則繼續實施臥薪嚐膽之計策,那麽,諸多千絲萬縷的糾葛與牽連,也將不複存在。
過去的記憶,也必將消逝成一抹如夢泡影,不近真切。
崇國公府於他而言,不過是人生之中的一處逆旅寓居的驛站,擱在以前,他待大計將成,必將事了拂衣去,可目下,他卻躑躅了。
晌久,他心中一個念頭塵埃落定。
溫廷安的雙肩被溫柔地扳了過去,少年的手掌飭在他肩膊處,兩人相向而立,也是在這個時刻,溫廷安發覺,在不知不覺之間,眼前的這個少年已經高出她一個頭了,她的個頭僅及他的胸膛。
因這身高差,溫廷舜身上那鋪天蓋地的壓迫感,就這般撲麵而來,但比疇昔要好太多,他像是刻意收斂鋒芒與爪牙的孤狼,露出了平素所沒有的、柔軟的一麵。
漏窗處乍泄出一絲熹暖的曉春晴光,檻塵收露,明霞爛漫,光塵鍍在了少年的山根與臥蠶處,描勒上一層鎏金般的淺影,這般看去,顯得他格外溫馴乖軟,與尋常矜冷的情狀,迥然不同。
溫廷安怔了片刻,聽他說道:“你一直很喜歡問我是誰,我目下便寫予你。”
溫廷安眼睜睜地看他托起了她的手掌,修直如玉的手指,如吮酣墨汁的一枝湖筆,輕攏慢撚在她掌心腹地,一筆一劃慢慢勾勒。
溫廷安殊覺掌心處有一隻不安分的小螞蟻,在循回爬動,其所掠之處,皆是泛散起一陣綿長顫栗的癢意。
溫廷舜攏共寫了一句話,怕她辨識的速度追不上,他有意放緩速度。
溫廷安垂落眼睫,薄唇抿成了一條細線,認真地辨識著,降落在掌心間的字。
——『謝姓,諱璽,字旻予。』
溫廷安眸色一瞠,溫廷舜竟是姓謝。在原書之中,姓謝的人家,寥寥無幾,一提及此姓,所有人唯一想到的,便是早已覆滅數十年的舊亡朝,晉。
並且,溫廷舜的諱,是玉璽的璽,是天璽的璽。
還有,他的字,旻予,應當是取自詩經『閔予小子,遭家不造,嬛嬛在疚。於乎皇考,永世克孝。』
關乎反派真實身份的這些情節,在原書當中有一些筆墨是提及過的,但太細節了,是作為襯托主角的存在,溫廷安是沒有著重去關注。
溫廷舜他原來是……
趁著她怔神之時,少年的薄唇輕懸在她鬢角間,吐息微熱,用氣聲道:“我叫謝璽,生於大晉淳化二十一年冬。你我之間不同姓,是以,並無甚麽親緣。”
溫廷安勻吸了一口氣,這般說來,溫廷舜所說在理,甚或是,還要長她好幾歲。
但這些,其實都並不是重點。
兩人之間,到底有沒有親緣,更不是重點。
溫廷安沒有動彈,怔神了好一會兒,適才問道:“你是舊宮裏的人?”
溫廷舜淡淡地嗯了一聲,望定她,指腹細細撩刮著她的掌心腹地,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你可是想起了些什麽?”
“我能想起什麽?”溫廷安殊覺溫廷舜的問話,顯得有幾分意味深長。
“沒什麽,”溫廷舜搖搖頭,薄唇抿起一絲淡笑,“你呢?”
“什麽意思?”
少年目色俯近,“你的名字。”
“我就叫溫廷安,你不是已經曉得了麽?”
溫廷安發現兩廂對峙之間,自己的手,尚還攥握在少年的手掌心裏,多少有些不成體統,她遽地斂回了手,下意識用手背捂著燙熱的頰麵,末了,後知後覺這一舉止有些小女兒家,她略顯局促地放下了手,扳回正題,道,“你姓謝,那你的生母聞氏她……”
“聞氏是偽飾的身份,她原本是舊宮中裏的嬤嬤,宮變之時,她將我救出,爾後千裏流亡,蟄伏於崇國公府,承蒙溫善晉與呂氏搭救,也疏通了其中關節,我們才能幸免於殘黨追殺。”
溫廷安匪夷所思,沒成想父親與母親居然都曉得內情,不過是對她秘而不宣罷了,她緩了好一會兒,適才問道,“那聞氏她目下的情狀如何?”
“安頓於江南之地,身體安康。”
溫廷安道,“還有,那兩位押送媵王的玄衣客,又是怎麽回事?”
溫廷舜牽引著溫廷安,讓其在羅漢榻上安坐,少時才道:“他們是晉朝舊部玄甲衛,以使軟劍而得名,輕功亦是冠絕內廷十二衛。”
溫廷安怔了怔,“所以說,你的輕功乃是師承自玄甲衛?還有軟劍也是?”
她聽說過玄甲衛的赫赫名聲,放在前世的語境來說,相當於頂尖的殺手集團,沒料到溫廷舜居然師承於此。
“這一柄軟劍,作為相識的禮物,贈與你。”溫廷舜執起了安放在木匣之中的軟劍,溫廷安記得,便是剛進門時第一眼看到的那一把,難怪覺得不對勁,原來這一柄軟劍不是他自己的。
細細凝視下,這一柄軟劍,造工簡淡,劍身輕盈,削鐵如泥,似乎還是一柄雌劍,與溫廷舜所掌飭的那一柄軟劍,煞是配對。
就同幹將與莫邪一個道理。
“無緣無故送我劍做甚麽?”溫廷安麵頰灼燙,沒有去再看那一柄劍。
溫廷舜行至她的近前,將劍匣安置在她手掌上,“就當做是一件信物,我這個秘密,眼下隻說予你一個人聽,你要守好。”
“就算你不送劍,我也不會同旁人說。”溫廷安仍舊沒有看他。
不知為何,他一走進,一靠前,她就容易變得拘謹,甚或是拘束。
隨著少年的俯近,她能嗅到清鬱的桐花香氣,像是隱形的羅網,將她籠罩,她下意識攏緊懷中的劍匣,垂下眸去,故作沉靜地道,“送劍就送劍罷,橫豎我正好也缺一柄。”
她這也算是應下了。
下一息,溫廷安殊覺自己的腦袋,好像是被一股溫柔粗糲的力道,很輕很輕地揉了揉,最後少年的指尖停頓在她的鬢角之間,將她散落的一綹青絲撩至了耳根後。
這般的行止,擺明兒更不成體統,但她似乎也不抵觸。
待溫廷安真正反應過來時,溫廷舜已經抽離了手,撫過鬢的那一手藏在背後,拇指與食指的指腹,慢慢地摩挲,似是在挽留住她鬢發間餘剩的一縷餘溫與香氣。
溫廷安不知是怎麽回至自己的庭舍裏的。
阮淵陵單獨為她配備了一座單人院落,從此往後,她都不能與呂祖遷、蘇子衿和楊淳他們同吃同住了。
雖說,這也省卻了濯身時的方便,但不知為何,她總感覺一些事情,在冥冥之中已然生發了隱微的變數。
兀自溫習了一會兒功課,不知為何,她的腦海裏總是回**著數個時辰前的種種情狀。
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索性撥開劍匣,重新觀摩了一會兒,越看,薄唇處浮現而出的笑,是遮也遮不住了。
溫廷安把臉埋入衾被之中,後頸之處滲出了一絲薄薄的細汗。
與溫廷舜的對話,點點滴滴地浮上心頭,她不厭其煩地回溯,回溯時,又竊覺自己變得墮落,明明還有不足一個月就要春闈,她現在不好好念書,腦海裏卻是在想著這些東西。
——好有罪惡感。
直至下半夜,溫廷安的心終算靜謐下來,徐緩地進入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