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溫廷安委實沒想到, 樞密院指揮使龐瓏會是東宮太子的人,是趙珩之安置在趙瓚之身邊的一位暗探,這不可不謂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龐瓏的真實身份被揭開了, 那麽, 溫廷舜的呢?
溫廷安下意識想到溫廷舜, 穹頂之上蒼青的日光,雜糅著漉漉的雨色,覆照在了她的麵容之上,將她的具體神色掩照得半明半晦, 晦暗的那一部分,光影利落地剝離實質,情緒被光影無聲地擦除, 僅是餘下了一襲清淺薄軟的剪影。
溫廷安袖裾之下的纖纖素手, 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溫廷舜的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上麵,一陣了然, 她顯然是有話想要問他,但困囿於什麽因素,又不敢貿然問出,因於此, 她也就顯露出了一副躑躅的樣子。
連綿不輟的雨絲, 顯得空曠且寥遠,將一切聒噪的氛圍推得格外寥遠,餘下一派持久且綿延的靜謐, 竹骨傘麵之下,兩位少年對視無言, 彼此相偎得極近,近得仿佛可以聽到彼此的聲息,那聲息如時漲時伏的潮汐,時散時去,以一種海綿般的質感,悠悠纏裹在內外二人麵前,氣氛從最初的肅殺,逐漸變得蒙昧與輕盈起來。
溫廷舜聽了一會兒纏綿的雨聲,本來他想說,她若是想問什麽的話,不妨直問,這一回,他不可能如最初的情狀一般,什麽都不說,什麽也不提,如果她問起,他會說,也有諸多的話,想要對她言說,但她不問的話,那麽,他就會有些拿捏不定她的心理,拿捏不定她在想什麽,這種搖曳不定的感覺,形同浮草一般,時沉時浮,在他心中是無法穩固。
疇昔,溫廷舜對自己的情緒,甚或說是情思,都能拾掇得極好,近乎是收放自如,易言之,他本就無情,亦是不易動情,情即是欲,無欲則剛,他沒有俗世的貪欲,也不接觸塵世之中的男女之情。疇昔,他一心隻圖收複前朝之山河,意欲重振大晉之社稷,一步一步地複辟已經傾覆的盛世。
溫廷舜長久地凝視著近前的人兒,她膚白如瓷,幹淨的粉頰之上蘸染了一絲煙霾,他呼吸沉了一沉,拂袖伸出手指,輕輕替她拭去了那一絲煙靄。
他替她擦拭掉煙霾的那一刹,溫廷安的心中,瞬時起了不小的觸動。
膚頸之處,瞬時起了一團綿長的溫熱,這一團溫熱之意,如燎原的火,這團火所及之處,俱是寸草不生,少年的指腹,如野火,將她的耳根、腮部甚至眼周,都燃及了。溫廷安素來是沉篤柔韌的一個人,但也沒有防備溫廷舜會這般碰觸她,她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她下意識縮了縮頸部,這是她本能的反應,因為他觸碰她的時候,她感到頸部的肌膚,猝然泛著一絲微微的癢意,她的縮頸之舉,僅是出乎本能。
但她不知道,自己的這般模樣,落入少年的眸中,是有多麽可掬。溫廷安平素是英氣溫暾的範兒,鮮少會露出有女兒家的憨態,但就在方才,她在不經意之間,撇開視線,薄薄的眼瞼泛散著一絲緋暈,眼周蘸染了一絲胭紅,鬢發之下珠玉般的耳根,隨之浸染了綿延粉色。她大抵是沒有想到自己感到局促,明麵上將情緒偽飾得極好,但她的麵容,還是不動聲色地出賣了她。
晌久,溫廷舜低歎一聲,後撤一步,嗓音放柔了一些:“長兄想問什麽?”
他想到,因是離得太近,教她心中生了戒備,她應當也是不容易開口相詢的。
見到溫廷舜適時退開一些距離,溫廷安原是一直繃緊的心弦,此際稍稍鬆弛了些許,如果溫廷舜不在的話,她大抵要捂著胸口順氣了。
但溫廷舜仍在。
他在問,長兄是想問什麽。
他應當是覺察到她想問什麽,故此,才主動去發問。
一派岑寂之中,隻見溫廷安徐緩地抬起了目色,邃黑的瞳仁之中,攢著邈邈霧色,她的嗓音,也在無形之間摻雜了幾分深意和銳度——
“其實這些問題,我很早就問過你了。我問過你,護送梁庚堯去崔府的那一夜,與朱常懿交手的玄衣客,是不是你?如果那個人是你,你為何要劫這一輛馬車?你的目的是梁庚堯,還是大理寺?甚或是說,是當今的天子?”
“你平素一直不顯山露水,給人一種體弱多病之感,但我發現,你的輕功極好,也極為擅用軟劍。你與魏耷、龐禮臣、朱常懿、鍾伯清,甚至是趙瓚之,同他們交手之時,皆是能不落於下風。所以說,你平素是在有意藏拙,是嗎?”
“鍾瑾對楊淳尋釁滋事時,你原本能出手解救,但你沒有選擇這樣做,你是故意要牽扯出梁庚堯這一條線索,好順利入鳶舍,是嗎?”
“朱常懿曾經跟我說,升舍試那一日,亂箭朝我射來時,你替我擋下一箭,箭簇正好射中你右胸處,與你的心口命脈就差那麽一寸,你能保住性命是萬幸,我一直覺得,我是欠你一條命的,但朱常懿卻說,你可能是故意為之,憑借你的身手,你可以預控亂箭射中身體的位置與世間,畢竟,你的輕功遠勝於亂箭的速度,這一切,是不是皆在於你的運籌帷幄之中?”
“我在想,你是不是早就知曉,在許久之前的風雪夜裏,將你雙腿打折的人,其實是我。龐禮臣不過是我的替罪羊,我拿他出去頂罪,你已經知曉內情,但不做揭穿罷了,你明明什麽都知曉,恨我入骨,但母親在祠堂鞭笞我時,你還是拖著病體替我求情,我想不通,你為何要這樣做——你明明,是恨不得我死的。”
溫廷安說得很慢,越說下去,她眉心蹙得越緊,眼尾處也微微暈濕,末了,她胸腔之中攢著諸多的疑竇,千言萬語,在喉舌之中千回百轉,隻化作了一句問話——
“溫廷舜,你到底是誰?”
此番問話,儼似一出戛金撞玉,話聲重重地撞在溫廷舜的胸口,他烏濃鴉黑的眼睫垂了下去,啞聲問她:“我若坦誠,長兄也會坦誠麽?”
“什麽?”溫廷安沒聽明白。
溫廷舜寥寥地牽起了唇角,目不轉睛地凝視她,“長兄當真是什麽都不懂,你可真是一塊榆木。”
這本是用奚落與輕哂的口吻,所述出來的話,但不知為何,溫廷安竟是聽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落寞。
什麽叫,她什麽都不懂?
什麽叫,她是一塊榆木?
溫廷舜這廝到底是在指涉什麽?
溫廷安怔神之時,倏忽之間,少年行前一步,手指觸在她的頰麵之上,粗糲的指腹很輕很輕地摩挲了一陣,雖然是極其微小的動作,可如若輕電,蔓延入膚,溫廷安周身陡地輕顫,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針刺般的惕意,她再是遲鈍,此刻也明悟了什麽。
這極粗糲與極柔軟的碰撞,催生了漫山遍野的情愫,也教她悸顫。
她別開溫廷舜的手,口吻微厲,“你在做什麽?”
溫廷舜的手落了空,雨水隨之打濕了他的袖袂,骨腕處殘留著的溫熱,不出多時,被沁冷的雨意徹底湮滅。
他唇角處仍舊噙著一絲笑,僅是這一抹笑,並不達眼底,“長兄,還看不懂麽?”
溫廷安大腦卡頓了一下,有些怔然,起初有些不知當說什麽,但後來尋著了一絲借口,忙道:“之前,我同你說過,我有龍陽之好,我所傾慕之人,是沈兄。”
溫廷舜的眸色,陡地沉下了下來。
不是因為她隱瞞自己的身份。
而是因為,她說自己所傾慕的人,是沈雲升,這個名字,溫廷舜前前後後聽了不下數次。
溫廷舜覺得,溫廷安太熱衷於拿沈雲升當借口了。
溫廷安不知道溫廷舜心中的所思所想,以為這樣說的話,就可以勸退他了,孰料,溫廷舜道:“假令長兄心悅於沈雲升,那麽,在元夕夜裏,為長兄摹妝的人,不該是我。”
溫廷安瞠著眸,這件事不提還好,一提的話,很容易驚亂她的記憶,她耳根更燙了。
她想要解釋,但又不知該作何解釋。
溫廷舜為她摹妝,她並不排斥。若是沈雲升為她做這些兒女情長的事,她大抵是會峻拒的。
是啊,為何溫廷舜會成為她的特例呢?
“假令長兄心悅於沈雲升,那麽,他受傷時,長兄不該僅是遞上一個藥膏。”溫廷舜說這番話,顯然是有言外之意。
溫廷安想起溫廷舜受傷之時,她親自到值房之中,為他的背部敷傷。
她對溫廷舜,比對沈雲升好很多。
溫廷安的幌子,被溫廷舜三言兩語地揭了開去。
她自己甚至都意識不到這一點。
要溫廷舜一步一步地去引導。
回望過去的時日,雖然還不到數月,但她和溫廷舜居然一舉發生過這般多的事情了。
在她所沒有仔細深究過的地方,原來,溫廷舜為她做了這麽多的事情,或親昵,或關切,諸般皆有,而她接受了,也不覺得奇怪。
所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