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溫廷舜輕喚她的名字, 溫廷安亦是下意識應下一聲,冥冥之中,她預感溫廷舜要說什麽, 但她不能確定他要說的事, 與她預想之中的事情是否一致。遠空是連篇累牘的群山, 一片皚皚的黛青之色,近處是盤根錯節的山道,一片濕漉的石灰之色,她唯一能感受到的, 就是那濃密雨絲,接連不輟地叩撞於傘翼與竹骨等處,響聲既是溫柔醇和, 且纏綿悱惻, 其聲,如蠶食桑葉, 如石擊深潭,如風敲竹煙, 溫廷安殊覺,自己的心跳被少年的話辭,一寸一寸地,溫吞地, 潤物細無聲地, 蠶食掉。
溫廷舜他,到底是想說什麽?
他離她近在咫尺,也正因為他走得極近, 她適才發覺他身量是極為峻挺修直的,她的個頭, 僅挨著他喉結下方的位置,他走得這般前,她不得不抬起眸子望著他。隨著少年的迫前,與之攜來的是撲麵而來的巨大壓迫感,她下意識想要後撤數步,但他適時抽出空暇的一隻手掌,隔著一層薄軟的袖袂,不輕不重摁住她的手腕,阻住她朝後退撤的動作。
這也令溫廷安下意識停止動彈,彼此真的靠得太近,甚至,她都能聽到他的呼吸,少年的氣息是如此具有侵略性,像曠野之上一株野蠻生長的藤蔓,不斷在她周身處安營紮寨。她的身影纖小玲瓏,盛裝在少年的身影之中,兩道身影合二為一,晌晴之下的暾光,裹卷斜風與天青色的雨,傾灑在這兩道身影之中。
氣氛靜謐無聲,溫廷安的耳根與雙頰,沒來由蘸染一絲局促的緋色,她緩緩垂下了眸,她能感受到,少年手掌處帶著橫七豎八的傷,掌腹一側覆有一層薄薄的劍趼,這是極為粗糲的觸感,以前她也是感知過的,在元夕夜裏,他端坐在桌案前,近前是一盒綢布雕飾的妝奩,他執起胭脂水粉,為她摹明妝、點絳唇,少年的手指時不時會蹭過她麵容處的肌膚,自那時起,她便是能夠明晰地感受到,他手掌處的粗糲質感,她並不如預想那般排斥,這像是什麽呢?像是柴,一不小心邂逅紅磷,便能繁衍花火。
此番此景,當溫廷安被溫廷舜牽住手腕的時刻,這是溫軟與粗糲之間的碰撞,她心裏掠過了濃重的悸顫,略微忐忑,但麵上並不顯山露水,抬起視線,淡著眸色,朝著少年望去,晌久,聽他啞聲說:“溫廷安,從入九齋的那一刻起,沒有什麽,會比你的命更重要。”
諒是陰曹來索命,也需經他首準。故此,當看到溫廷安被趙瓚之脅迫之時,溫廷舜心中隻剩下一個堅執的心念,那便是,他絕對不能失去她。
溫廷舜這一番話算是說得很明晰了,溫廷安聽了這番話,眸色掠起了一陣淼淼漣漪,她聽不到雨聲,聽不到遠處風起雲湧的刀戈之聲,也聽不到傘翼之外的任何聲音,世間的聲音皆在此刻消弭,萬物靜默如迷,她唯一能聽到的,是少年的吐息,還有他的話辭。
她默了一默,並不說話。溫廷舜說這番話有些過於直白,也很突然,她是沒做足任何準備的,她不知當如何回應。
當初,她隻是想質詢,溫廷舜為何將元祐三州的地契給趙瓚之,為何要準備鬃馬給他逃生,她搞不明白他做這一切的契機,畢竟,像他這般明事理的人,大計將成,便是不可能因為任何人的阻撓,而功虧一簣。
為了一個人,就放棄所有,這不符合原書當中溫廷舜的行事作風。
溫廷安其實是覺知到,此處有一些地方不太對勁。
這個未來的大反派,不當是會說出諸如『沒有什麽東西,會比你的性命更重要』這等話,這不是肉麻不肉麻的問題,而是人設的問題。素來矜冷、肅峻、鐵血、殺伐的一個人,疇昔原主戕害他無數次,欲陷他於不義,二人之間早已生出仇隙,他巴不得讓原主死,原主的結局亦是極為慘淒的,被扒皮抽筋做成人骨燈籠,殉首於城樓池堞之中。
溫廷安穿到這個世界,唯一的祈盼便是,不做死,切忌觸碰溫廷舜的逆鱗,以能苟全己身。她一直都為這位大反派步入正道而感到寬慰,沒成想,在目下的光景之中,這個劇情的走向,似乎有一些不太妙。
以溫廷舜的人設,其在行事作風之上,應該繼續保持喋血矜冷之風格,但他此番為了長兄,放走了趙瓚之。
他放走趙瓚之的動機,是為了保住長兄的命。
乍聽之下,是合情合理,但溫廷安直覺不對勁,雖說她現下沒再做妖,但她在溫廷舜心目之中的地位,應當是還達不到可讓對方拋棄一切的水準。
溫廷舜一定是還有旁的籌謀,之所以選擇將她救下,不過是他籌謀之中的一環罷了。
嗯,目下看來,肯定是這樣的。
溫廷安如此蘊藉自己,便是麵不改色地撇開溫廷舜的話題,說:“你將元祐三州的地契交付出去,並且還給趙瓚之準備了一匹快馬,應當是權宜之計罷?”
溫廷舜眸底一片寂寥,瞳色黯了一黯,他覺得溫廷安真當是一塊榆木,他已經將話說得如此明顯,這是坦白局,但她裝傻充愣,不接他的話茬,而是選擇另起爐灶。
溫廷安她,究竟是在躲避什麽?
噢,是了,她是女扮男裝,一直是以男兒身的身份示人,但他一直是以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的目光看待她,可溫廷安一直以為,他還沒發現她的真實身份。
甫思及此,溫廷舜薄唇寥寥地牽起了削薄的唇角,半垂下了邃眸,俯視著溫廷安,夾翹鴉黑的睫羽投落下一片濃翳的深影,半掩住了他的麵容——時局實在是特殊,他不便將她迫得太緊。
不知為何,他這一副樣子,落入溫廷安眼中的時候,她竟是覺得少年,他是有幾分委屈的意思在裏麵的。
這……是她的錯覺麽?
溫廷舜為何會感到委屈?
是因為什麽而感到委屈?
應當是她看岔了罷?
玩世不恭喋血殺伐的大反派,怎的會感到委屈?
怔神之時,隻聽溫廷舜淡聲道:“那一封元祐三州的輿圖,上麵蘸染了麻骨散以及一些旁的毒物,不出半刻鍾,趙瓚之定會毒發,這種毒物,是他跑得越快,那麽毒性便會散播得越快,症狀是輕則暈厥,重則咳血,總而言之,他的內功被深鎖住,在接下來三個時辰,他必會四肢乏力,縱使是以身相搏,也難以與尋常人抗衡。”
溫廷安聽罷,心道一聲果然如此,這般狠辣的行事風格,才算是契合溫廷舜的,他不可能平白無故屈服於趙瓚之的脅迫,此番,趙瓚之算是中了他的計。
晴嵐雨色,柔柔地映在溫廷安瓷白的麵容之上,她淡淡地舒下了一口氣,幡然了悟,說道:“原來你同意給趙瓚之籌備快馬,也是這個道理,就是為了誘他盡快身中劇毒,否則,憑他的城府,應當是很快就會反應過來自己是中了你的計。”
溫廷舜左手指腹摩挲著右手掌心腹地,眉眼牽出了一絲隱微的笑紋,同時,他的掌心亦是泛著一絲癢意,不是肌膚的癢,是心肌的癢,他很想摸一下溫廷安濕軟的鬢發,但思及了方才,她沒有回應他的行止,他默了一默,隻能克製著澎湃的心事,收斂回朝前伸揚的動作。
溫廷安凝聲道:“既是如此,那我們得趕緊去追才是,以免趙瓚之還留有後手,有人來支援他的話,那就讓你的計策付諸東流了。”
溫廷舜道:“他要去的地方,其實路上已有伏兵,你不用太過擔心。”
溫廷安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讓阮掌舍撤掉了兵卒麽?”
溫廷舜道:“趙瓚之隻說了,撤掉阮掌舍的兵卒,並沒說撤走其他人的兵卒。”
假令玩文字遊戲也能排資論位,溫廷舜這廝絕對是連中三元的水準。
溫廷安聞罷,稍稍露出一絲訝色:“路上還有其他的兵馬?誰家的?”
溫廷舜沒有關子:“是龐樞密使龐瓏。”
一抹詫色掠過溫廷安的眉眸:“龐瓏不是趙瓚之麾下的鷹犬麽?怎的會埋伏他?”
按理來說,龐瓏應該是會支援趙瓚之才是,但方才,從被挾持到被營救,至始至終,溫廷安都沒看到龐瓏的影子。
“你們將他策反了?”思來想去,溫廷安隻能想到這種可能性,“還是說,龐瓏戴罪立功?”
少年搖了搖頭,凝聲道:“說出來你可能不會太信。”
溫廷安仔細聽著:“你說。”
溫廷舜道:“實質上,龐瓏至始至終都是效忠於東宮太子,他一直在為趙珩之做事。但在明麵上,他投靠趙瓚之,便是為了方便搜集趙瓚之的諜報與籌謀。當初我將長貴帶出去時,他說要將長貴交回給完顏宗武,便是為了不讓完顏宗武啟用第二個籌碼,而不是將其給趙瓚之。你也知道,長貴蟄伏於溫家二十餘年,假若將他交給趙瓚之,那無異於是變相給了趙瓚之一柄鋒刀,且將溫家的軟肋展露出來,但龐瓏沒有這般做。他身上有趙珩之禦賜的玉牌,以自證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