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用我的命, 換她的命。我跟你走,你放開他。”
滂沱如注的雨幕之中,少年的嗓音如戛玉敲金一般, 在聽者的耳屏之中, 幾近於振聾發聵, 尤其是溫廷安,她整個人都被震懾到了,她不敢相信溫廷舜會說出這種話,在她印象之中, 他是諸事諸物都拎得明晰的,怎麽會在這種權衡取舍之上出現差池?
春景邈邈,雨聲****, 那一場蛛絲般的細雨, 以說不清道不明的姿態,緊緊地纏在她與溫廷舜的對視之間, 少年的目光,其質地邃深且黝黑, 一如揉不開的霧,教她辨不清其真實情緒如何,隨著那一聲話音落下,是她幾近於失控的心跳。
此刻, 溫廷安的眸色, 漸漸然摻雜了一絲濃鬱的複雜意味,這廝知曉自己到底在說什麽嗎,為何要答應趙瓚之如此譫妄又無禮的條件, 假令真的答應他,將元祐三州的地契一並交給了他, 給他準備了一匹快馬——易言之,既是將談判勝利的果實給了他,又給他留下了一條生路,這到底算什麽,那不就意味著九齋所付諸的種種努力,悉數付諸東流了麽?
其實,溫廷舜是有諸多的權利的,是先發製人的權利,他完全可以不同意媵王的無理條件,完全可以罔顧她的生死。他完全可以事了拂衣去,畢竟,他曾經對她厭離至極,假定她死了的話,他不僅不會感到難過,甚至會獲得解脫。
溫廷安是如此作想的,在她原來的假設之中,趙瓚之挾持她,對於溫廷舜而言是毫無意義的,她不覺得自己在溫廷舜心目之中有多重要。要知道,在原書的劇情之中,因為原主不斷在這位大反派的雷區裏作死,導致溫廷舜對她的仇恨值實在過高,最後他將原主做成了人皮燈籠。每次回想起這一段記憶,溫廷安就有些兩股顫顫,今時今刻,及至她聽到溫廷舜的話辭時,她整個人,說是震駭也不為過。
在任務與長兄之間,他竟是選擇後者。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溫廷舜,一霎地,心中有一小塊地方塌陷了下去,雖然塌陷的痕跡特別微小,但它到底還是塌陷了,塌陷得頗為徹底。
在溫廷安怔神的時候,溫廷舜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他將納在袖囊之中的元祐三州的地契,朝著虛空之中一拋,不偏不倚地拋入了趙瓚之的懷中,那一匹鬃馬,他也是很快準備好了,讓參將牽給了趙瓚之。
不論是元祐三州的地契,還是用於逃命的鬃馬,溫廷舜都幫趙瓚之籌備好了,目下的光景之中,到趙瓚之該放人的時刻了。
趙瓚之卻是繼續喝令道:“打開采石場的大門,方圓一裏地內不許設伏設兵,待本王行至一裏之外,自會放人。”
溫廷安眸瞳縮了一縮,趙瓚之不可不謂是得寸進尺,他已經收到了元祐三州的地契,也有了一匹快馬,現在竟然提出了更為過分的要求,說以采石場為圓心,方圓一裏之內,清除所有阮淵陵所設下的兵馬!
這個時候,阮淵陵和九齋的少年們,尚是正在同鍾伯清的兵馬殊死廝殺,沒有太多心神去顧及采石場內的情狀,如果他們都在場的話,聽到趙瓚之提出了這麽一個要求,鐵定是不會同意的。
但現在,有且隻有溫廷舜一個人。
諸事皆是聽憑他做主。
溫廷安不希望少年繼續答應趙瓚之,如果真的答應了的話,那麽就真的給趙瓚之一個逃出生天的機會了,趙瓚之已經手握元祐三州的疆土,指不定他日後東山再起,再行起兵謀逆之事也不一定。
詎料此刻,溫廷舜眸色悄然黯了一黯,左手拇指徐緩地摩挲了一番右手腹側,力道輕撚虎口,凝聲道:“好,我答應你。”
他居然答應了?!
交出元祐三州的地契、籌備一匹逃生的鬃馬,也便是罷了,為什麽還要撤掉安置在方圓一裏之內的兵卒?
溫廷安瞠著眸,徹底陷入巨大的費解之中,她真的是想不通了。
真的完全想不通。
采石場偏門洞開,趙瓚之遂是攬轡蹬鞍,一舉跨上了鬃馬,兩側的兵卒俱是退讓至三丈開外,給趙瓚之提供了一個逃生之路,蕭瑟料峭的春雨之中,趙瓚之一路挾持溫廷安,駛出了采石場,一路朝東撤退,他大抵是嫌參將副將累贅,此番匿逃,並沒有捎上他們,說白了,就是覺得參將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已是淪為一枚棄子,趙瓚之就走了一出斷尾求生之計策,甭說參將了,椿槿也滯留在了采石場內,他們後來都被大理寺悉數收押了,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溫廷安身上一直被綁縛著繩索,繩索牽係著火-藥,她被放掛在顛簸的馬背之上,這鬃馬還是一匹快馬,一路逃出采石場,辛烈的雨風將她身上的袖袍吹拂了起來,發出獵獵的聲響。
趙瓚之的聲音從頭頂之上,幽幽漂泊了下來,“看不出來,溫廷舜竟是藏得這般深,有些意思了。”
趙瓚之說這番話時,口吻端的是意味深長,尤其是後半截話,咬音極沉,溫廷安有些聽不明白,趙瓚之也沒有將這一段話續下去,轉而長久地凝視了她一眼,本想抽刀,朝她細瘦的脖頸上落下一刀,割破她的喉嚨,但最終,他還是沒有下得去手,靜默良久,啞聲道:“溫廷安,後會有期。”
語罷,沒等溫廷安反應過來,趙瓚之便是將她朝馬背之外一拋,這是打算放她一條生路了。
這委實出乎溫廷安的意料,趙瓚之居然會放她一條活路。
她猶記得,此前在冶煉場的時候,趙瓚之的原計劃是,引燃采石場,她作為人質,是絕對不能活命的。
但現在,趙瓚之居然放了她?
溫廷安委實有些匪夷所思。
就在她準備跌摔在雨中泥地之中時,下一息,身體卻是落入了一個敞闊溫實的懷抱之中,鋪天蓋地的桐花香氣盈鼻而來,如密不透風的網,深深淺淺地網住了她,溫廷安心神一怔,徐緩地抬起了眸,正巧,對撞上了少年深寂如霜的邃眸,溫廷安呼吸一滯,下意識揪住他的手腕,力道逐漸收緊,生怕他跑掉了一樣。
溫廷舜一手撐著一柄靛青色的竹骨傘,將溫廷安嚴嚴實實地掩在傘翼之下,不讓她遭致任何風欺雨淋。方才他一路騎馬跟在媵王身後,看著她遭受諸多雨水衝濯,衣衫逐漸濕透,他心中變得起了巨大的褶皺,心髒沉了又沉,諸般滋味,。
溫廷安本來有諸多的話,想要問溫廷舜,但這個少年舉著一柄竹傘,傘麵完全都掩在她身上,反觀過去,他就是淋雨的那一方,這般看過去,他的眸色吸納了雨露和霧水的氣息,變得澄澈又溫和,平素會有的鋒芒一並軟化,雨水濕噠噠的,盡數澆打在了他額麵之上,發絲黏成綹覆在額庭處,發絲之下的一張臉,造相其實是有些狼狽的,但當他凝眸注視過來時,溫廷安原先想要質詢的話,在此一刻,陡地僵住了,她承認自己心軟。
鬼使神差地,溫廷安用自己幹燥的一截衣袖,將少年臉上粘稠的雨水,一點一滴地,緩慢地,給擦拭幹淨,且將傘翼推過去一些弧度:“溫廷舜,別淋著你自己。”
溫廷舜感受到她的動作,起初身體微微僵滯,但他沒有阻攔的動作,任著溫廷安走近,任著她在他臉上觸碰,任何她對他上下其手。
雨一直還在下,但傘翼之下的氣氛,已經發生了翻天地府的變化。
溫廷安一錯不錯地凝視著溫廷舜,問:“為何要挾持趙瓚之,同完顏宗武談判?九齋裏的計劃並沒有這一環,你明明可以不將自己置入這般大危險之中的。”
“後來,你為何要答應趙瓚之,將元祐三炷的地契給他?還給他準備了一匹逃跑的快馬?”
“你救走魏耷他們,跟阮掌舍回合以後,明明可以不用回來,為何你還要回來?”
溫廷舜撐著竹骨傘的脈腕,清淺地泛散著一層鐵青之色,是因力道過緊所致,他先是陷入了短瞬地沉默之中,這並不是避而不答的意思,而是他在斟酌著話辭,他想說一些心裏話,但又怕這些話,會嚇退近前的人兒。本來,鬱清與甫桑爭先向他請纓,讓他們來救溫廷安,但被他斷然否決了,她的命,他要親自救,交付予任何一個人,他都是不太放心,哪怕是跟隨他十多年的親信都不行。
溫廷舜承認自己攢藏有一絲私心。
他勻順了一口涼氣,朝著溫廷安走近了些許,兩人之間的距離,從最初的兩尺,變成了一尺,最後,又變成了半尺。
溫廷安沒有後撤,她看著少年一步一步地走近。
她一直在等待著他給出合理的解釋。
“溫廷安。”少年先是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這一回,他沒再客套性質地稱呼她為長兄。
或許,從在這一刻開始,在溫廷舜心目之中,溫廷安不再是他的兄長,而是把她放在了一個特殊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