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溫廷安心中, 陡地升騰起了一絲不太妙的預感,椿槿有要事誆瞞,這件事她早就有定數, 但她尚不清楚椿槿到底隱瞞了什麽, 二人避開了設伏於四麵的崗哨和瞭望台, 一路朝著西南偏門走去。
沛雨如纏絲一般疏鬆地纏裹在了溫廷安身上,方才火-藥燃放時所製造的流火正在不遠處蔓延,雨侵不止,采石場之外是愈逼愈近的廝殺之聲, 後有參將的追兵步步緊追,但阮淵陵的援兵庶幾也快要抵達了,這個時候, 溫廷安看到椿槿的麵色,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了下去,說:“在目下的光景之中, 媵王殿下正在西南偏門等你,溫大少爺, 您不能逃走,你若一逃走,奴家必死無疑。”
溫廷安聽罷,縱然是再遲鈍, 到底也聽出了椿槿的言外之意, 至始至終,椿槿都是在循照趙瓚之的計謀在辦事,之所以會在隧洞之中放了溫廷安, 且讓溫廷安同參將交起手來,還有意引導參將點燃火-藥, 不過就是在混淆阮淵陵的耳目,也在混淆溫廷安的耳目。
溫廷安殊覺自己上了當,正打算將自己避退數步,逃離西南偏門,椿槿好看的眸色裏,噙著一絲清鬱的悲戚之色,溫聲道:“溫大少爺,聽奴家的勸,束手就擒罷,參將與副將正在采石場那處直撲而來,偏門此處,媵王殿下亦是在靜候著您,前後都有伏兵,您目下的情狀就是插翅難逃,就別做無所謂的掙紮了。”
溫廷安冷然哂笑了一聲,對椿槿淡聲道:“我逃或著沒逃,你對媵王而言,都已經是一枚棄子,從媵王吩咐你綁縛我在隧洞之中的那一刹,你認為自己還有生還的餘地麽?”
椿槿怔了一下神識,似是在思量著溫廷安的話辭。
溫廷安趁此逃離了她的掣肘與掌控,兀自調轉了一個方向,朝著西偏門疾掠而去,倘若椿槿所言為真,趙瓚之真的在西南偏門處守株待兔,那麽,溫廷舜一定是正在四處找尋著她的下落,阮淵陵亦是在率兵來鎮壓媵王的勢力,如此,她便是不能給溫廷舜和阮淵陵添堵或是拖後腿。
許是計劃生出了變節,溫廷安的心也被某一種不安的情緒所深深充溢著,當她抵達西偏門時,雨絲轉小,隔著一團朦朧滂沱的霧氣,她看到了一道玄色的修長身影,氣勢若身臨玉樹,幽幽佇立於天地之間,氣質卻是殺伐且鐵血的,溫廷安僅一眼,血液登時凝凍成霜,疾步後撤,這個男人不是趙瓚之,又還能是誰?
他怎麽會出現在此處?椿槿不是說趙瓚之在西南偏門麽?
難不成,椿槿所述之話是假的,是故意引導她去西偏門,其實西南偏門並沒有太多的兵防戍卒?
溫廷安自知又著了趙瓚之的道,心內有些惕凜,這個時候,趙瓚之徐緩地轉過了身來,一麵摩挲著拇指處的玉扳指,一麵朝著她行前了數步,溫廷安驀覺脊椎之處如遭蛇攀,一陣寒沁沁的涼意,順著濕濘的地麵蔓延攀升,緊緊攪住了她腳踝,進而攫住了她的身軀,教她是絲毫動彈不得。
溫廷安不著痕跡地凝視了趙瓚之一眼,男人顯然是受過了傷的,脖頸、手腕處皆有覆帶顯著的血痕與傷創,袖袍之處也蘸染有大片的磨損與血汙,明明這些東西會賦予人予狼狽落拓的痕跡,但加諸在趙瓚之身上時,卻反而襯突出了他皇族的矜貴與冷桀,他嚴峻高挺的五官受了雨水之濯洗,變得愈發立體與穠纖。溫廷安粗略地打量完了他,也準備退後,但在下一息,趙瓚之陡地迫前數步,如一頭蟄伏許久的鷹隼,一舉活活擒住了她。
溫廷安見狀,暗道不妙,忙一記震袖出劍 ,照定趙瓚之的傷處劈削而去,她這些伎倆對參將副將之流還好使一些,但用來應對趙瓚之的話,造相可就有些不夠看了。隻見殷亮如雪的劍刃被男人的大掌破空震裂了,溫廷安的虎口掠起了一陣濃烈的酸麻,庶幾是握不住長劍,她還想在頑抗,但趙瓚之並沒有給她任何轉圜的餘地,趁著她握不住劍柄的時候,走了一個箕指沉腕,近乎是以粗暴的姿態,將溫廷安的雙腕狠狠地反剪在了身後。
『砰』的一記裂響,長劍跌落在了泥地之上,是個不省人事的姿態。
“蚍蜉撼樹,不自量力。”趙瓚之譏誚的聲音,如一條吞吐著蛇芯子的冷蛇,一寸一寸地,蔓延在了溫廷安的耳屏處,溫廷安表情變得冷然沉淡:“媵王,您真以為挾持了我,就能威脅大理寺了麽?您可真是太高估我了。”
趙瓚之沒繼續同她說話,一手摭拾起了地麵上蘸血的長劍,一手掣肘住了溫廷安的雙腕,下一瞬,他略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一手從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包火-藥,將其用繩索捆縛在了溫廷安的周身。
趙瓚之還摸出了一柄火折子,燃起了一簇爝火,火光若即若離,似是隨時準備點燃那一根細細的引繩。
一旦火光點燃了引繩,溫廷安便是會即刻沒命。
這一回,溫廷安知曉趙瓚之打算做什麽,他打算以她為籌碼,威脅溫廷舜與阮淵陵。
得出了這個認知,溫廷安心裏有些發沉,她身為九齋的齋長,怎麽能夠給九齋和掌舍拖後腿?
那一刻,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一刻,她感覺自己在冥冥之中都能看到黑白無常的影子。
溫廷安的大腦一直在高速運轉,她要想方設法拖延住趙瓚之,讓他不能那麽衝動。
奈何,趙瓚之對她所傾吐出來的種種勸誘,都是置若罔聞,她這些話術,對待參將副將,可能會好使一些,能起到虛張聲勢的效用,但放在趙瓚之這裏,則是根本不夠看的。畢竟趙瓚之老謀深算,胸中是頗有城府和算計的,又怎麽能夠輕易被溫廷安所說的話給忽悠了呢?
氣氛正陷入對峙,倏然之間,一道軟劍如熠熠奪目的月色一般,順著雨勢破空襲來,一舉斬裂了趙瓚之掌心之中的火折子,火勢猝然熄滅了去。
趙瓚之微顯怔然,抬眸朝著劍光的方向看了過去。
溫廷安心神一動,在淺淺漭漭的雨色之中,她看到了一道少年的修直身影,朝著她走了過來。
溫廷舜仍舊是那一襲熨帖合身的夜行衣,又烈又辛的雨風,不斷地吹拂著他的袍角和衣裾,雨水順著他峻峭的眉骨淌下,泅染了他狹長入鬢的眉眸,那一張如瑜玉的臉,在水墨石色之間,一徑地入了畫。不知為何,溫廷安殊覺溫廷舜的氣質與氣場,與平素有些不太一樣,當他朝著她走來時,她竟是感覺有一絲陌生,但又道不出是何處陌生。
趙瓚之似乎就是在等著溫廷舜來,他掐住了溫廷安的脖頸,持刀帶著她往後撤了一步,“你是打算救你的兄長的麽?”
趙瓚之將『兄長』二字的字音咬得極重,口吻充滿了玩味與輕佻,話辭似是意有所指,但他按住不表。
“放開她。”溫廷安音色寂冷,眸色更冷。
溫廷舜看起來非常澹泊泰然,看不出絲毫的思緒,這也極是尋常,溫廷舜的思緒,從不會顯山露水。外人很少能看到他情緒的另一麵。
不過,倘或溫廷安仔細留心的話,她可以在看到,少年的手腕處的青筋猙突,筋絡虯結,一道一道蒼青色的靜脈,以摧枯拉朽之勢,蜿蜒入了袖裾之中。
趙瓚之點了點頭,道:“本王自當是可以放人,你吩咐阮淵陵撤兵,且將那一份元祐三州的地契交給本王,最後籌備一匹鬃馬,本王自會放了溫廷安。”
這就有些獅子大開口的意思了。
趙瓚之通敵叛國,是十惡不赦的國賊,其罪當誅,怎麽能夠放他走?再者,他居然還想要那一份元祐三州的地契,還真是可笑。
如果放他走,還將地契給了他,那不就是給他額外製造了再一次謀反逼宮的機會了嗎?
溫廷安思忖之間,驀覺脖頸上一涼。
趙瓚之已經將長劍,橫抵於她的脖頸肌膚之上,因是力道更緊,劍刃的一部分已經沒入了她的肌膚,隱隱地勒出一道瘀紫,甚至是,還滲出了一絲血珠。
氣氛陷入了劍拔弩張之中。
溫廷舜看著她,晌久,才道:“好,我答應你。”
空氣凝滯了一瞬,連風聲吹過鬢發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溫廷安一直以為溫廷舜不會同意趙瓚之的虎狼之詞,但他的反應遠遠超出了她的意料,瞠著眸,細細凝視著他,一些話即刻想要傾吐出來,但囿於什麽,千言萬語隻化作了一句話:“溫廷舜,你不能答應他。”
若是答應了趙瓚之,那麽,九齋之前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功虧一簣了麽?
溫廷舜看了溫廷安一眼,但沒有響應她。
少年半垂著眸,穠纖夾翹的鴉睫,淡寂地覆落下來,投落下一片濃深的翳影,他的神態淡到幾乎沒有起伏。
趙瓚之看著溫廷舜:“很好,阮淵陵扶植了一群紙鳶之中,就屬你最識抬舉。”
溫廷舜道:“我有一個條件。”
趙瓚之問道:“什麽條件?”
溫廷舜淡聲道:“用我的命,換她的命。我跟你走,你放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