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同行
一個利落高大的身影從山道往上快步而行, 在謝宣衛姌兩人麵前不遠處站定。
“叔道兄,”謝宣先開口招呼,“你方才已離山, 怎去而複返”
天色擦黑的時候, 桓歆便要離開,別的士子或許要等刺史庾治發話雅集結束才走, 但桓歆並沒有這番顧忌,他今日本就興致不高,不曾與其他士子一起登高望遠吟詩作文,說了聲要走便坐上牛車離去。
沒想到此時卻折返回來。
桓歆雙目黢黑, 視線掃過謝宣後落到稍後一步的衛姌身上,“剛到山腳下聽見侍衛鳴哨,發生什麽事了”
謝宣便將庾治失足墜崖的事告訴他。
桓歆皺起眉頭。庾治之死會影響到江州未來歸屬,他身為桓家人心裏很清楚這點。
謝宣和桓歆都出自四姓門閥,年齡相仿,互相認識,但性格秉性不同, 稱不上好友, 說了幾句山上情況後,謝宣道:“叔道自便,我且先行一步。”
衛姌剛才等兩人說話的功夫, 背上隱隱作痛,脖子也難受,被司馬邳狠力掐過的地方火辣辣的難受至極。
幸好謝宣很快說完, 她跟著往前走去。
就在經過桓歆身邊之時, 他眼角餘光掃來, 忽然目光一沉, 斜裏邁了一步,攔在衛姌麵前,“你怎回事”
衛姌飛快竄到謝宣另一旁身側。
謝宣神色奇怪地望向桓歆,“叔道何意”
桓歆聲音冷硬反問:“你眼盲不成,沒看到她衣上蹭了土,頭發也重梳過”
謝宣還未回答,衛姌已先開口,“我迷路時跌了一跤,有何奇怪,又與你何幹”
這話口氣不善,聞言桓歆怔住,憋著火耷拉著臉站在原地未動。
衛姌也不耐煩,幹脆繞過謝宣,徑直朝自家牛車走去。
衛家仆從早就等得心急,剛才還聽人說衛家小郎君久不見人,此時見衛姌回來,險些涕零而下。衛姌扶著拭木上車,忽然手腕被一隻大手拉住。
她側過臉,對上謝宣俊秀的臉,他目光複雜,欲言又止。
衛姌臉色將要冷下來,但想到剛才他到山上來為她解了圍,重又耐心了些,“還有事”
謝宣目光落在她鬢邊幾根碎發上,順延而下,披風的毛領上沾了些土屑,應是整理過,卻不夠仔細,仍留了些痕跡。謝宣心忖,隻是摔了一跤會在身後蹭到土
他神色變得有幾分複雜,隨後無意間瞥到衛姌的脖子,原本遮蓋嚴實的地方因衛姌轉身的動作露了一小片出來,肌膚微微紅腫。
謝宣神色一肅,“你在山上遇到何事”
衛姌轉動手腕,哪知謝宣看似溫和,手勢卻堅定,她沒能掙脫,皺了眉道:“看到的事剛才已經說過,你還要聽一遍不成”
謝宣稍作猶豫,很快道:“玉度,你若是遇到什麽難事可與我直說,我會盡力幫你。”
衛姌直直望過來,看到他眼底深處的一絲擔憂,她抿了抿嘴,然後笑了起來,反問道:“你當我遇到什麽事了”
謝宣一時無語。
小郎君嘴角的笑透著若有似無的譏諷,一旁的燈火照在她的臉上,瓷白的肌膚仿佛蘊藏著令人炫目的光彩。
謝宣隻覺得被她目光掃過的地方都有些微微發熱,不自禁鬆開了手。
剛才問她的話全是出自真心未加思索,但謝宣這時才會意過來,為何一看到她外衣和頸上痕跡就不自覺緊張起來,他在憂心什麽
一股熱意直往腦上衝,謝宣恍然,這小郎君生得太好了些,好到惹人遐思。
衛姌撇了一下嘴,道:“你以為我與使君墜崖有關”
謝宣立刻搖頭,“並無此意。”
衛姌道:“我在山上所言句句是真,天色已晚,恐家中人擔憂,我先回去了。”說完也不等謝宣回應,直接鑽進車內,關上廂門。
謝宣無奈一笑,剛才山上的示弱柔軟不過片刻,這個小郎君又恢複成以前冷淡的模樣,但他分明能感覺到,衛姌並非是性格驕縱不知禮儀,無論是和豫章子弟相處,還是剛才山上應付侍衛盤問,她都顯露出與年紀不相符的圓滑和狡黠。
謝宣看著車夫駕牛車下山,燈影搖晃,不疾不徐,緩緩消失在山路車道,他微微有些出神,經仆從提醒才回過神來,他輕歎一聲,忽然意識到,他是不是對衛家小郎君太過關心了,即使小郎君差一點就要成為他的內弟,但如今已沒有姻親,自己卻對他總是額外關注。
謝宣皺眉,方才發生太多事,他此刻應該想著該如何把庾治死訊告知家中,勸叔父趁此次機會入仕爭取江州刺史一職。但他想到庾治,眉頭一皺,不免聯想到他那些不上台麵的癖好——謝宣忽然心沉了一下,懷疑衛姌今夜模樣和庾治脫不了關係,甚至……
心頭忽然一陣煩亂,謝宣沒有深想下去,此時背後傳來侍衛橐橐腳步聲,他轉過身,隻見侍衛幾人簇擁著司馬邳走來。
身為這次雅集號召者,許是因為刺史莫名其妙墜崖,司馬邳一路走來目不斜視,臉色沉肅。
謝宣微微側身避讓,一掃而過視線驀然凝住,剛才匆忙一眼,他看到司馬邳的臉頰上有淺淺兩道劃痕,像是什麽東西撓過,譬如指甲
謝宣垂下眼皮,掩去眼裏複雜震驚的神色。
天色漆黑,車夫駕著牛車緩行。衛姌一進車內就受不住,趴在褥墊上稍稍鬆開領口,脖子痛得火燎一般,還有背脊和四肢,隱痛不斷,筋骨仿佛重新捏了一遍似的。剛才一路強撐著沒有表露出來,此時沒有外人在,衛姌眼角泛著紅,連一根指頭都難以動彈。
她閉上眼睛,正要休憩片刻。
牛車忽然停住。
衛姌睫毛輕輕一抬,開口時聲音極為嘶啞,“何事”
廂門外回答的並非是車夫,而是那個叫她印象極深頭皮發麻的聲音。
“衛小郎君今日受驚了,本王送你一路。”司馬邳朗聲道。
衛姌瞬間清醒,睜開眼,身體猛地直起,背脊疼地她“嘶”地大口抽氣,等緩過來後立刻回道:“勞殿下掛心,此去豫章都是官道,路上無礙,請殿下先行。”
她這幾句話低沉嘶啞,是剛才被扼傷了咽喉所致。
司馬邳聽了卻挑著嘴角一笑,故意問道:“小郎君的聲音怎麽變成這樣了可是哪裏弄傷了”
衛姌心中暗罵,咳嗽一聲道:“可能是山風吹多了,回去歇息就好。”
司馬邳下了馬車,來到衛家牛車前,車夫六神無主,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司馬邳眼尾都沒掃他,直接從外打開廂門。
衛姌聽到外麵有腳步聲靠近時已經警覺,趕緊拉攏領口,裹緊披風。
司馬邳看見車內趴著不動的衛姌,隻微微抬了頭看過來,臉色蒼白,雙目瑩然。
“怎成了這個模樣”他既覺得衛姌此時樣子有些滑稽可笑,又疑心她在故意賣可憐。伸手抓著她的肩膀要將她提起來。
衛姌吃痛,抽著氣道:“……疼。”
她此時的聲音又沙又沉,喘息不穩,呼吸和語調都變了音,卻格外給人一種旖旎的遐想和錯覺。
司馬邳猛地縮回手。
衛姌摔回車裏,身下有褥墊依然叫她疼痛不已。她眼裏全是疑色,心想莫非這位琅琊王是趕上來殺人滅口的
司馬邳看了她一回,淡淡道:“剛才應對的不錯,我記著了。”
衛姌暗自咬牙,臉上卻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司馬邳嗤地一笑,甩上廂門離去。
路上侍衛聽命放緩速度,與衛家牛車前後緩行,進入豫章城中才分開。
衛姌一路上也不敢放鬆,撐著精神注意外麵動向。回到家中時,她麵色白裏帶青,叫惠娘嚇了一大跳。
進入房中,衛姌是再也撐不住,低低叫了一聲惠姨,人就軟了下去。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衛姌躺在**。
惠娘守在床前,旁邊擺著個銀盆,裏麵溫著藥,一股草藥苦澀的味道彌漫在屋內。
“惠姨。”衛姌輕喚。
惠娘摸她的額頭,道:“別出聲,小郎君傷了咽喉,這幾日不要說話,婢看著你。”
衛姌心裏一股暖流,露出個笑來。
惠娘轉身拭了下眼角的淚水,她看著自家女郎隻有心疼,她親自給衛姌換衣,看見她背上的淤青和擦傷,也不知受了什麽樣的罪才弄得一身傷,現在衛姌嗓音損傷,不能說太多話,隻有等好全了再說。
惠娘將衛姌攙扶起來,喂她喝藥。
“郎君安心養病,什麽都不要想。”惠娘柔聲道。
衛姌點點頭,喝了藥犯困,正要閉眼再睡。
門外傳來婢女凝冬的聲音,“小郎君,琅琊王府上的人要見小郎君。”
衛姌撐起身體,惠娘眉頭緊皺,“叫黃氏去見可好”
衛姌搖頭,那個琅琊王可沒這麽好應付。
不一會兒,一個仆從來到屋外,隔著屏風朝裏望了一眼,什麽都沒看到,隻聞到藥味。
“殿下擔心小郎君傷勢,特命小人送藥來,都是從建康宮裏帶出來的上好傷藥。”仆從高聲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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