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牛車

衛姌應了一聲,又朝謝安施禮,然後轉身離開正廳。

到了外麵院子,看到衛勝又躲在山石後麵對她招手。

衛姌走過去,沒好氣道:“你怎麽又躲起來,在自家說話為何總是鬼鬼祟祟”

衛勝道:“不能叫我爹看見,昨日他考我幾題,隻答對一半,他吹胡子瞪眼的要抽我,幸好我跑得快。”

衛姌知道衛申對子女的學業一向嚴厲,就是她這個族侄也不能幸免,兒子更別提了。

“他今天應該是顧不上你了。”

“為何”

衛姌心想你二哥都動手殺反賊了,你那點事今日可氣不到伯父,她道:“家中事多,他無暇他顧。”

衛勝籲了口氣,“那我可躲過一劫,對了,聽說謝家那小子來了,我來看看到底是個什麽模樣。哼哼,要不是外界都在傳說他什麽芝蘭謝郎,我才不會告訴姌兒姐姐,後來才……”

衛姌一聽,上次衛勝自咎多嘴才讓衛琮衛姌落水,被她說了一回。如今撞人的牛車找不到,他就有些遷怒到謝宣身上。

“你這話說得沒有道理,”衛姌摸了摸他的腦袋,“他什麽都不知道,隻是路過鄰縣,如何怪得到他身上。”

衛勝年紀雖小,也已經讀書多年,心裏清楚道理,隻是原先同一支兩個衛家,他喜歡衛琮衛姌兄妹,如今沒了一個,他心裏難受,又無處宣泄,這才看謝宣不順眼。

衛勝粗黑的眉頭擰起,忽然又對著衛姌擠眉弄眼,“是不是那小子。”

衛姌先輕揪了他耳朵一下,黃毛小兒一個,居然還叫別人小子。她已經猜到身後是誰,輕聲囑咐,“莫失禮數,叫外人笑話衛家。”說完覺得不夠,再警告一句,“叫伯父知道,你定被抽得腚開花。”

衛勝被震懾住,果然老實許多。

謝宣走出來,一眼瞧見衛姌和衛勝在說話。衛勝胖乎乎站在一旁,襯得謝姌纖瘦單薄。

“玉度,他是你的四弟,勝小郎君吧”他朝兩人靠近,麵上含著笑,有令人如沐春風之感。

可惜麵前兩人都不解春風。

衛勝一臉發懵,“他喊誰”

衛姌道:“剛才謝家郎君給我賜的字。”

衛勝知道長輩取字的含義,瞥了撇嘴,心道謝家又非正經師長,偏要來給衛琮取字。

不過他到底沒說出口,對著謝宣勉強點頭就算打過招呼,反正他還是童子,不懂事也正常,謝宣總不能去告狀。

衛姌道:“我先回去,你好好讀書,別再惹伯父生氣。”

謝宣受了冷待並沒有表現出什麽,道:“玉度,叔父囑我與你同去。”

衛姌看了他一眼道,“好。”

兩家聯姻,謝宣原是衛姌未婚夫君,如今單獨先去吊唁也是正常。

衛姌在為自己準備衣冠塚時已想到今日的局麵,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出門先上了自家牛車,謝宣見她並無邀請自己的意思,去了後麵謝家的牛車。

兩輛車前後離開,繞過黃家的宅子,又停在衛姌家門口。

下車的時候,衛姌回頭看去,那輛曾經停在黃家院子外的牛車緩緩也跟了上來,依舊是隔了不近不遠的距離。

謝宣下了車站在門口,卓然而立,身形如青鬆。氣度溫潤,沒有士族子弟那種盛氣淩人。

家中早已經備了靈堂,惠娘主持內外,此刻來到門旁等候,“小郎君回來了。”

她朝謝宣看去,上下一打量,心中黯然長歎,論風儀氣度,謝家郎君和她家女郎可算絕配,實在是可惜。

衛姌走到門前,謝宣正要與她並肩進去。衛姌忽然停住,似笑非笑問道:“那輛牛車可是你家的”

謝宣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神色絲毫不變,道:“正是。”

衛姌道:“為何遠遠避著不前”

謝宣道:“車上是我母親娘家親眷,前些日子路上偶遇,怕路上生事,這才一路同行。今日吊唁是我們兩家之事,不宜讓外人露麵。”

這話說的滴水不漏,且言裏言外親疏有別。衛姌卻是極為熟悉他的,察覺出他臉上極隱晦閃過的不自然。

她心中冷笑,朝門內跨步邁去。

院內早就披掛白幡,做成了靈堂模樣,居中擺放著一具棺槨,設有蠟燭香燭等供物。

衛姌走到棺槨前,想起前些日子把自己的衣物整理出來,挑了一套她以往常穿的放入棺中,那一刻,衛姌仿佛有種錯覺,她仿佛已經真的死去。趁著仆役不注意,她將衛琮書案上的一方硯台一並墊在衣物下方。

他們兄妹的東西一起放在棺內,不分你我。

謝宣上前焚香吊唁,他神色肅穆,雙目微闔,不知在心中說了什麽,許久才睜眼,三拜之後將香插入爐中。

仆役們見了謝宣,越發惋惜家中女郎,有兩個偷偷背過身去抹淚。

惠娘請衛姌和謝宣入廳內稍坐。

謝宣問道:“夫人今日可在”

衛姌知道他來這裏,應該去拜會一下長輩。

惠娘露出為難的表情。這幾日楊氏病情反複,清醒隻在片刻,更多的時候糊塗難纏,見了外客難免惹人笑話。

衛姌道:“在房間豎個屏風,讓謝家郎君在門前行個禮便罷。”

惠娘立刻命仆役照做。

謝宣來時並不知楊氏病情,隨著衛姌來到後院主母房前,隔著兩丈遠就聞到濃鬱藥味。

他有心要問,但見衛姌神色淡淡的,就未曾出聲,聽惠娘安排。

謝宣在院內施禮,隻聽到屏風後惠娘輕聲說了句“那是謝家小郎君。”

房內突然傳來尖利的婦人哭聲,“我的姌兒呢”

謝宣聞言詫異,眼角瞥到謝姌匆匆繞過屏風進屋。她輕聲細語地安撫,裏麵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

衛姌走出來時,眼角有微微紅意。

兩人回到正廳,謝宣問她楊氏是否病了。

衛姌道:“我父早亡,娘親養育我們兄妹不易,妹妹又突遭橫禍,她氣急攻心,得了癔症。”

謝宣聞言一怔,沒想到楊氏的病如此嚴重,癔症最是難治,就是名醫也往往束手無策。他看了眼衛姌,心裏不自禁發軟,今日一路受她冷遇,心裏那點介懷,此刻是煙消雲散。

他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一個良醫,精通岐黃之術,疑難雜症也可治,隱居羅浮山,你母親之病可以找他。”

衛姌道:“可是葛仙公”

謝宣點頭。

衛姌道:“聽說他脾氣古怪,尋常人見不得。”

抱樸子葛洪,精於煉丹與醫術,傳聞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能,民間稱他仙翁。

謝宣道:“他與我父我叔父都相識,我去求叔父修書一封,代為引薦。”說到這裏,他覺得此事要辦也不難,含笑道:“玉度,此事交於我,定不叫你失望。”

他原以為姌定會高興,誰知轉過頭,卻對上她複雜惆悵的目光。

衛姌極快移開眼,前世她也用謝家名義請葛洪替母親醫治。但那時楊氏腦子糊塗多年,藥石無靈,葛洪也隻能讓她稍許平穩,不至於時時哭鬧不休。當時葛洪曾言,若是早些年來醫治他或有把握治好。

那個時候,她對謝宣談及衛家的事,他態度漠然,還不如今日上心。

謝宣麵露疑惑,“可是我哪裏說錯了”

衛姌長吐一口氣,把因想起前世而起的一股怨氣全壓了下去,“謝郎君仁義赤誠,我十分感激。剛才是想起母親病情,故而憂心忡忡。”

謝宣道:“我字子淵,你可以喚我子淵。”

衛姌笑了笑,沒說什麽。

這時外麵傳來聲音,謝安與衛申來了。衛姌謝宣出去相迎。

謝安依照禮數吊唁,衛申看著棺槨目露傷感,他對所有衛氏子孫都極為重視,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實在難受。

衛勝從門外走進來,衛姌詫異道:“你怎麽也跟來了不怕被伯父打”

衛勝道:“我難道就不該來送姌兒姐姐一程,剛才就是跟著車來的,我爹可沒說什麽。”說著他就去敬香,嘴裏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什麽,站起來時眼眶有些紅。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謝安留下詩句,吊唁過後又逗留片刻,攜謝宣與衛申拜別,來時謝安就言明還有要事不便逗留,所以衛申並未留他。以謝安的身份,此次能陪同侄子來一趟衛家,已經算是禮數周到。

衛申將人送到門外,衛姌和衛勝站在他的身後。

謝安道:“承諾衛小郎君的字帖,過兩日就派人送來。”

衛申代衛姌道謝。

謝宣看看衛姌,道:“玉度,你若是到會稽可來找我。”

衛姌心道我可不會再去會稽,隻點頭微微笑了下,不置可否。

謝宣見她笑,唇角完起,自覺剛才交談已經拉近了距離。

衛勝悄悄拉了衛姌袖子,下巴對著那輛稍遠的牛車一抬,道:“那車古怪。”

剛才隻靜靜停在牆下的車,此時大約是見到謝安謝宣在門口要走,車夫慢慢趕了過來。

衛姌道:“別人家的牛車,與我們何幹。”

衛勝在腰間一摸,手裏立刻多了個彈弓,衛姌眼皮頓時狠狠一跳,來不及阻止,隻見衛勝夾著石塊對準牛背彈射而去。

那石塊極為刁鑽,正砸到牛後腿上,隻見牛尾甩動,往後急退。車夫趕緊嘴裏牟牟喚,手死死拉住轡繩。

牛車晃動,裏麵穿出哎呦一聲嬌喚,分明是個年輕女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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