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廳內
衛姌沒想到,記憶裏那個表麵溫潤實際上漠然無情的謝宣會主動打招呼,她不想理睬,和剛才表現的一樣,垂頭不語。
謝宣見他全無反應,心裏隱隱有種感覺,這個衛家小郎君自進來後,對他的態度透著隱隱的冷淡。謝宣出身名門,自幼眾星拱月,家中往來的長輩都要對他另眼相看,更別說與他歲數相當的同輩。
偏偏這個衛家小郎君的態度,似避他如蛇蠍。
謝宣把頭撇了回去,他待人接物一向溫和,但謝氏子弟豈會全無傲氣。
謝安與衛申相談甚歡,本朝士族皆追求哀而不傷、悲而不戚的境界,衛姌畢竟是小輩,家族中人已經接受了她已不在的事實。衛申與謝安又聊起朝堂之事。
謝宣聽了幾句,心知叔父謝安暫時還未有出仕的念頭。他心道謝家小郎君畢竟年歲還小,應該聽不懂這些,不自禁又瞥去一眼。
廳外的光線照進來,在她身上淡淡籠罩一層,真如同玉人一般。
謝宣剛才憋著的氣好像一下就散了。他心想,兩家姻親若是能成,小郎君就是他的內弟,他生得如此模樣,還聰穎多才,想必家中長輩定是萬分寵愛,才養成了這般冷淡倨傲的性子。
如此一想,謝宣覺得衛姌並非是不知禮儀,是環境使然。他再次開口,不喚剛取的字,而是直接道:“衛小郎君。”
點名道姓的,衛姌不能再裝作不知,道:“何事”聲音依舊是有些冷的。
謝宣道:“我剛才喚你,你為何不應”
衛姌原以為冷臉足以讓謝宣不再搭話,哪知他居然這麽直接地問出口。
她頗為驚異地看了他一眼。
謝宣去年成年,今年十七歲,學識涵養讓他看起來端敏持重,但掩蓋不住少年氣。他看著衛姌,目光露出幾分好奇。
衛姌心道,還真是和前世的他判若兩人。
“剛取的字,還不習慣,”衛姌敷衍地解釋了一句,“你別喊我的字。”
“為何你不喜歡”
衛姌抬頭看了眼上座的謝安,人還在麵前呢,哪能說不喜歡,隻好道:“可以等我成人了再喊。”
謝宣臉上不禁顯出一個清淺的笑容,心道果然年幼,孩子氣十足。他道:“剛才我叫你,是想問你在哪裏看過《天發神讖碑》和《熹平石經》”
衛姌心下咯噔一聲。這兩個碑刻拓本,她都是前世在謝家見到,衛家並沒有收藏。
沒想到謝宣如此敏銳。
衛姌忍不住仔細打量他,懷疑是不是剛才自己說的讓他不樂意,所以故意找茬。
照她對謝宣的了解,他應該不至於這般小肚雞腸,莫非現在年紀小展露的才是本性,日後年紀稍長才沉穩大度起來
謝宣發現這小人兒對著自己目光梭巡,圓溜溜的眼睛裏全是不解,模樣比不理人時靈動許多。
他笑道:“怎麽了我並不是要問你借字帖。”
衛姌道:“問我借也沒有,我家沒有這兩本字帖。”
謝宣詫異,“你剛才侃侃而談,難道全是猜測”
衛姌輕哼一聲,道:“我雖沒有親眼見過字帖,但兩本字帖的評語卻是是看過。”
謝宣想到了衛夫人,同是出於安邑衛氏,衛夫人乃當世書法大家,不讓須眉,給衛氏子孫留書指導也很正常,她最出名的就是撰寫過《筆陣圖》,是教人練筆著墨的書,聽說就是王家子孫,啟蒙書法也需先學《筆陣圖》。
書法一道,衛氏既有師承也有英才,可以說是根底深厚。
謝宣道:“如此你真是厲害,未見過字帖也能說中要害。”
衛姌和他說話態度並不算好,可謝宣依舊溫和,甚至有謙讓之意。衛姌頭有些大。隻好繼續無禮的樣子,下巴一抬,倨傲道:“那是自然。”
哪知衛申的教育立刻就來了,“玉度,不可與客人如此說話。”
衛申與謝安交談,偶爾也注意謝宣衛姌兩個小輩。
衛姌立刻正襟危坐,露出乖巧笑容。
謝宣暗自覺得有趣,家中兄弟沒有這般乖覺的。
謝安瞧了眼兩人,對衛申道:“兄家中子弟都教的甚好。”
衛申感到這句應是有感而發,問道:“安石兄莫非見過我那兩個兒子”
謝安這些年不出仕,除了東山隱居,還經常到處遊玩,不是與士族談玄,就是與儒士講儒,衛申兩個兒子都在外,或者見過也說不定。
謝安笑著搖頭,“不是親眼所見,衛敬道之名如雷貫耳,前些日子才傳到我這裏。”
衛姌聽見兩人說話,對謝宣的注意力立刻移開。衛敬道,敬道是字,那是衛申第二個兒子,名叫衛釗。
衛申自回鄉後甚少與以前官場上的人來往,消息算得上閉塞,他聽到謝安這句,不知為何,就感覺有些不妙,眉頭皺起,“敬道是我二子,他做了什麽,連安石兄都有所耳聞。”
謝安道:“梁州南郡出了李氏餘孽,於當地作亂,聽說衛敬道帶著幾個家仆,擊殺亂賊,還捉住李氏賊首。這可是大功,不久就會有朝廷嘉賞。衛氏小郎君好書法,衛敬道文武雙全,衛氏未來大有可期。”
衛申臉色頓時就變了。
衛姌聽得也是一怔。
衛申三個兒子,長子衛進和次子衛釗都是夫人樂氏所出。衛進儒雅端方,像極了衛申,喜好讀書,精通儒,玄二學。但為人有些迂腐,嚐言治學未成就不參與雅集定品。竟是一門心思要把儒玄讀透。可這兩門學問,真要學有大成,耗費一生時間也是正常。
衛申勸不過他,隻能給他準備束脩,三年前讓其去拜訪玄學大師許彥為師。
衛釗是他的二兒子,樂氏在生他時傷了身體,再無所出,對二子尤為寵溺。衛釗與長兄性格截然相反,那是個極霸道的性子。年少讀書時他展現出慧才,被衛申寄予厚望,誰知到了十來歲的時候竟喜歡上習武。
時下崇文輕武,衛氏是詩書傳家,對子孫的寄望都是學文。偏出了他一個另類。衛申先是好言相勸,隨後名利**,最後打罵教訓。奈何衛釗一門心思學武,家中實在沒了辦法,給他延請名師教導。與此同時,學文當然也不能耽誤。
到了衛釗十六歲的時候,衛申將他送到吳郡求學,以為就此可以消停。誰知半年不到,那位儒師就寫了信來,那是位剛直不阿,脾氣執拗的嚴師,信紙洋洋灑灑寫了三張,筆走狂蛇,直言無法教導衛釗,又說他天賦絕佳,就是心思不在學問上,還與吳郡本地士族子弟為個妓子爭風吃醋,打架進官府,儒師聞訊去將他們帶出。
信中言到,為師二十載,儒師從未如此丟臉過,隻想就此歸隱山林,不理世事。
衛申看完信,一股火氣從胸口直冒天靈蓋,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衛申隨後跑了一趟吳郡,將衛釗帶了回來。正好這時為長子衛進籌辦婚事,他囑咐樂氏給衛釗也找一門妥帖婚事,指望他娶妻之後能收心,有所長進。
樂氏最知他心意,倒是很快相中一個士族女郎,名門之後,生得花容月貌,又會詩詞,是當地士族女郎中的佼佼者,可誰知剛議親不久,那女郎生了一場急病撒手人寰。不久就傳出些不好的流言,說衛釗好勇鬥狠,沒有前程,又或是說他命硬,有妨妻之嫌。
衛釗也並非就此娶不到妻,隻是要麽家世讓樂氏不滿意,或是他自己不樂意。衛釗弱冠之後,房中就收了兩個丫鬟,外麵還養著個吳郡來的外室,十分風流。士族聯姻之前隻需要稍一打聽就能得知。如此婚事拖了許久未定。
衛申眼見無法用婚事約束他,遠遠的又尋了儒師打發他前去求學。這兩年來沒有儒師寫信來告狀,還以為他長進了些,沒想到聽謝安之言,他竟跑去了梁州,還鬧出這般大的動靜。
衛申一生,隻想家中子弟走文路,從沒想過還有衛氏中人還有人能幹出擊殺亂賊的事來,一時間他眼皮直跳,臉慢慢漲紅,一股氣血上衝,憋著未發。
謝安看了他臉色,稍一轉念就猜到他的想法,“如此子嗣,該自傲才是,怎麽反倒是氣上了”
衛申深喘一口氣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逆子不好好治學,至今還未參加雅集定品,卻跑去幹刀口舔血,以身犯險的事。”
謝安道:“建功不分文武,我看你這個兒子大智大勇,非普通隻懂舞文弄墨的士子可比。”
衛申輕輕搖頭。謝安見他如此,也不再談論梁州之事。
衛姌剛才聽他們討論族兄,聚精會神沒有錯過半句。
她前世和衛進,衛釗兩個族兄見麵不多,她與他們差著歲數,又男女有別,年幼時無法玩到一起,等長大後,兩位兄長經常在外麵,見麵的機會極少。在她印象中,衛進是個謙謙君子,衛釗則是相貌堂堂,威勢極強。
她正回想著前世裏關於兩位兄長的信息,忽然聽到謝宣又喊她的字:“玉度。”
衛姌蹙眉,抬頭發現謝安衛申都看著她。
衛申道:“你且先回去準備,安石兄與謝小郎君這就前去憑吊姌兒。”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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