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阮氏女郎

車身晃動,露出裏麵的人兒來,一個臉頰微圓的侍婢,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郎。

那女郎生得甚美,身材窈窕多姿,珊瑚色的裙,腰間係著帛巾,掐得腰肢纖細,此時受驚微微張嘴,唇似櫻桃,一雙嬌眼,就這樣望過來,端的眼波橫斜,風姿綽約。

衛申沉了臉,衛勝也冷哼一聲。

謝安忙道:“衛公莫惱。那是我家遠房的親眷,在路上偶遇,看她們弱質纖纖,路上諸多不便,我便讓她們跟著一起走,做個照應。”

衛申這才臉色稍霽。

吊唁未婚妻,卻帶著一個年輕女郎,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就是如今朝廷被逼南渡,禮樂崩壞,但士族往來也不能全無臉麵。

牛車穩了下來,侍婢攙扶女郎下車,盈盈一拜道:“阮氏女,見過衛公,衛家郎君。”

衛申撚須道:“陳留阮氏”

女郎羞赧,道:“正是。”

陳留阮氏,那是謝宣母族,說是親眷倒是沒錯,女郎應是謝宣的表妹。

衛姌看見她,不禁想到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這就是謝宣心儀之人

她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沒有嫉恨也沒有怨憤,當初扔開紙箋之時,她就已經放棄對謝宣的妄想。隻是沒想到來衛家吊唁,他還帶著表妹,衛姌神情立刻冷了幾分。

謝宣不如謝安老成,此時臉色微微有些漲紅,他連忙朝衛姌看來,“玉度,我並非有意。阮氏女郎孤苦無依,叔父與我不忍見她在外漂泊涉險,還請你諒解。”

衛勝個子雖小,冷笑聲卻不小,“好個有情有義的謝家郎君。”

謝宣並不與他爭辯,目光依舊落在衛姌身上。

衛姌摸了摸衛勝的頭發,簡直要為他擊掌叫絕。但想到剛才謝宣承諾的請葛洪醫治,暫時就把那些個想對他冷言冷語的念頭暫時壓了下去。重活一世,她也學著功利做法。腦中諸多念頭轉過,她最後隻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謝郎君的難處我知道了,我母親癔症日漸嚴重,勞煩謝郎君盡快代為引薦。”

謝宣見她沒有表露出生氣,心裏卻並沒有感覺輕鬆,承諾一定盡快將引薦的書信送來。

不再贅言,謝氏叔侄和阮氏女郎登車離去。

衛申轉身抓住衛勝脖子後的衣領,就要捉回家狠揍。

衛姌勸了兩句見不起效,衛申差點又要考校她的功課。衛姌趕緊讓惠娘叫個跑腿快的仆役,回去通知樂氏救人。

碧雲藍天,清風徐來。

三輛牛車緩緩行駛出縣外。江夏最是多河,河道縱橫,粗粗細細都有,日光照耀其上如白練。

車內婢女正為阮玨梳頭,剛才牛車晃悠,女郎撞到車壁,頭發微亂。

“女郎的頭發生的真好,如綢緞一般。”婢女誇讚道。

阮玨朝車外望了一眼,心不在焉道:“不知子淵是不是生氣了。”

“郎君為何生氣,明明是那個衛氏小兒丟石過來,不安好心,女郎受罪,怎反倒還是女郎的錯。”

阮玨咬了咬嘴唇道:“阮家如今隻是下等士族,如何能在他們眼中。”想到剛才衛申那張肅然的臉,問她是否陳留阮氏,阮玨的心仿佛被螞蟻啃噬般難受。

她是陳留阮氏,卻是最偏遠的一支,論身份,阮是先祖曾是竹林七賢之一,家學“正始之音”,可謂煊赫至極。但後來家中並沒有後繼之才,家族式微,她年幼失怙,看那些族親並無本事,想了許久,最後投奔了嫁入謝氏的堂姑。

婢女見她出神,立刻轉換了話題,“我剛才看衛家的郎君,那個胖的一肚子壞水,另一個女郎瞧見了嗎”

阮玨“嗯”的一聲,回過神來,“瞧得不太清楚。”她對衛申行禮,並沒有主意到身邊其他人。

婢女道:“那可真是個如珠如玉的小郎君,我這麽多年可沒見過那麽好看的小郎君。”

阮玨笑道:“你才幾歲,見過幾個郎君。”

婢女道:“謝家每年那麽多郎君女郎來,我見過可不少,就連謝郎君,我看也不如……”

阮玨臉色微沉,婢女趕緊把後麵的話吞了下去。

“我們住在謝家,仰人鼻息,言行舉止當處處注意。”

婢女年歲尚小,已經知道心疼主人,道:“女郎也是士族之後,豈可看輕自己。我看別的女郎使奴喚婢,恣意自在的很。”

阮玨苦笑道:“士族也分九品,你往日所見郎君女郎,那是王、謝、桓、庾,我如何能比,就是安邑衛氏,我也是遠遠不如的。”

婢女眼珠一轉道:“如今衛氏小女郎已經不在了,女郎的機會來了。”

阮玨眼睛一亮,很快又搖頭,“謝氏聯姻,可以選的女郎多不勝數。”

婢女道:“可是與謝郎君相伴,有情誼的女郎隻有你呀。”

阮玨垂著頭,低頭不知思索著什麽,忽而又抬起道:“你剛才說衛家小郎君生的十分好看。”

婢女點頭,“真是好看極了。”

阮玨道:“比我如何”

婢女撲哧笑道:“那是郎君,女郎怎麽和郎君比起來了。”

阮玨道:“衛家女郎是雙生子,與郎君麵容一樣。”

婢女捂了一下嘴,遲疑片刻道:“我看衛家小郎君還是個童子模樣,就算衛家女郎生得一樣,也還沒長開,長開或許與現在還不同,不如女郎這般嫵媚動人。”

阮玨笑道:“就你嘴甜。”

牛車突然停下,婢女忙問車夫何故。

車夫聲音顫抖回道:“郎君說這裏就是衛氏女郎落水之處,要祭奠一番。”

阮玨蹙眉,朝婢女使了個眼色。

婢女立刻就明白了,問道:“老徐頭,你為何言語發顫”

阮玨捋了下裙擺,正要下車跟謝氏叔侄一起祭拜,就聽車夫老徐頭道:“女郎,那日傍晚我趕車路過這裏,撞到什麽落水,你可記得”

阮玨大驚失色,麵色煞白,先是向謝安謝宣看去,發現他們站在橋頭,並沒有注意這裏。

“你且過來,到旁邊去說。”阮玨盡量平靜地說道,但聲音深處也同樣發顫。

老徐頭到了路邊,立刻伏地跪倒,“女郎,當日你催我快些行車,到了此間,光線昏暗,我什麽都沒有瞧見,後來聽見落水聲,也曾低頭尋過,可並未看到什麽。”

阮玨聽得心驚肉跳,當日她知道謝宣要路過此地,衛氏就在縣中,她私心並不想讓謝宣與衛氏相遇,就命車夫追上謝家牛車。當日是有過停留,她當時並不在意,居然就是衛家女郎落水的地方。

心撲通撲通跳地厲害,阮玨問老徐頭是哪一天,老徐頭作答,阮玨沉默不語。

老徐頭哀求道:“女郎千萬不要把我交出去,我還有一家老小尚在。”

阮玨咬唇,唇瓣鮮紅,如沁鮮血。她道:“這樁事你不要告訴他人,隻當作未曾發生過。”

老徐頭道:“若是宣郎君發現了,該如何是好”

阮玨道:“你不過一個奴仆,戕害士族是死罪,想想你的家人,就該閉口不言。”

老徐頭身體抖如篩糠,目光閃爍。

阮玨道:“什麽事都未曾發生,好了,你起來吧,莫讓謝家郎君看出異常。”

婢女一直陪著阮玨,此時也害怕,她碰到阮玨的手一片冰冷,“女郎……”

阮玨望著天邊的雲,目光複雜,最後變得堅定起來,“這事若是外傳,誰都討不了好,衛家小女郎如今再也找不回來,就是把老徐頭殺了也回不來,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條人命呢。”

婢女道:“女郎心善,救了老徐頭一家。”

阮玨不語。遙遙站著,等謝家叔侄祭拜完,重新回到牛車上,她渾身脫了力一般,伏在車上。

婢女過了片刻才發現不對勁,將女郎扶起,看見她滿臉淚痕,趕緊用帕子為她拭淚。

“女郎,這是怎麽了”

阮玨輕輕搖頭。

當夜在驛站休息,謝安在房中臨摹字帖,一個時辰後他放下筆,令仆役將謝宣叫來。

謝宣進屋,見到桌上筆墨未幹的書帛,道:“這是給玉度的字帖”

謝安點頭,問道:“你今日與衛家小郎君相談,覺得他如何”

謝宣道:“玉度年少有才,便是王謝桓庾的子弟也不如他。”

謝安道:“還有呢”

謝宣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儀容絕佳,俊秀無雙。”

謝安道:“衛家世代工書,有些文才不稀奇,衛小郎君年紀尚小,我看這一代衛家的大才是衛敬道,衛釗。”

謝宣今日已聽過衛釗殺反賊的事,心下也有些佩服,但他與衛釗並不認識,談論點到即止。又和謝安說了向葛洪求醫之事。

謝安爽快答應了,很快寫好,道:“衛家並沒有其他女郎,謝衛難有姻親,把這個字帖和書信送去,算是北方士族之誼,三吳士族處處與我們做對,嘲笑我等打不過胡人才逃到南方,此時北方士族萬不可內亂。”

謝宣把書案上的書信和字帖親自收了,道:“等朝廷休養生息,我們總有一日整兵北上收複失地。”

謝氏子弟遍布朝堂,兩人談論朝政亦如平常。

謝安忽然道:“阮氏女郎你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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