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心懷希望
“如果,我和一萬個人同時站在天平的兩端,我死,或者那一萬個人死,你會選擇救他們?還是救我?”雲崖上,扶桑望著遠處緩緩移動的雲層,忽然問道。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某個瞬間。
春神正站在雲崖邊,透過浮生鏡觀察三界。
這個問題,後世有一個很出名的衍生問題,就是我和婆婆同時掉水裏,你救誰。
而春神作為戰神和守護生命的神,這個問題對她來說確實刁鑽了一些。
扶桑問完垂著頭,眉眼露出一些微微的難堪。
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無論是什麽,他都不會太開心。
根本原因在於,他不應該問出來。
春神笑了笑,拂袖一揮,浮生鏡裏顯出幾段類似的場景,各個世界的情侶們,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地問出了同一個問題。
扶桑沒有等她回答,甚至於有點害怕她回答。
他說:“我希望你救那一萬人,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想你為難。”
而他心裏卻想:那麽到了那一天,即便你沒有選擇我,我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了。
他在這片刻,獲得了短暫的安寧。
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
但他其實知道,隻是自己並沒有那麽重要。
他已經徹底忘記自己是出於怎樣的心態問出這句話的。
春神的臉上露出片刻的錯愕,然後抓住了他的手,“不用懷疑,我很愛你。”
她的聲音溫和而堅定,讓人信服。
他低頭吻住她,覺得那一刻自己擁有全部。
他想要的,無非就是這麽一句。
哪怕是騙他的,也好。
“扶桑,克製自己的欲望很辛苦吧?”天帝曾這樣問他。
他低頭,不答,內心卻滿是慌亂。
“說起來,你已經很了不起了。畢竟因為欲望而誕生的低劣東西,能克製自己的貪婪、衝動、自私和占有欲,實在是很難得了。”
他的語氣平緩而威嚴,仿若是一種羞辱。
帶著誇獎意味的羞辱。
低劣的……東西。
不過好像也
沒有錯。
她有很多要緊的事,要保護很多生靈,愛著萬物。
而他的世界裏,隻有她。
他盡管努力裝得像她那樣寬容平和博愛,可其實他不關心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人是死還是活,是好還是壞,是幸福還是悲慘。
甚至他根本不在乎那“一萬人”的死活,他選擇他們活下去,完全不是因為他有高尚的情操,有悲憫眾生的慈悲心,他隻是為了討好她罷了。
因為她是高尚的,所以他是高尚的。
可如果她想要世界毀滅,那麽他也會是她手裏最忠誠的刀。
他隻關心她,關心她的一切,從上到下從頭到尾從裏到外。
“你知道,祖神為什麽把心髒一分為二嗎?”
一半化作問道石。
另一半卻留在極東的荒海,被太陽真火鎮壓在海底。
“那是他大道圓滿之時,從心底剝離的一縷邪念。”
那縷邪念,許多年裏都是以一種溫和的姿態存在於海底。
春神鍛造神劍,缺了一味陰邪之物中和,於是想起它。
它看起來那麽“孱弱”、不值一提,並沒有什麽可怕的。
她是在扶桑擁有雙靈體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低估了那東西的邪性。
它似乎並沒有那麽可控。
“雙靈體,一個至純,一個至邪。”天帝低頭看他,“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有沒有一種可能,其實你才是那個邪靈。”
天鍾敲響,一聲一聲撞擊在他腦仁。
他恍惚抬頭,諸天神佛,全都低頭審視他。
“偽裝得很好呢!是不是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像是代表審判的閘刀當頭而下,他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嗡鳴。
他常常坐在雲崖上發呆,一呆就是很久。
女兒握住他的手,也不怎麽說話,偶爾問他,母親什麽時候回來。
他總是說,快了。
“你能誕下春神的孩子,實在是天道的恩賜,但是顯然,被詛咒的東西,帶來的生命都是肮髒的,真是可憐。”那聲音一度像是魔音,但其實他的聲音平緩而低沉,甚至帶著一絲憐憫,“我是說那孩子,
真是可憐。”
“聽說,天帝想要把春神的孩子接到身邊教養。”
“其實是□□吧!教養是假的,看管才是真的。”
“六道外的魔物,會被抹殺吧!三界大亂,死一個兩個,估計也沒有人會在意。”
“春神還在戰場上,現在除掉她是最好的時機。”
……
雲崖下住了一群人類,他們議論著。
桑洛聽到了,天族的士兵也確實時不時在雲崖徘徊,她驚恐萬分,拉著父親的手,戰戰兢兢。
然後她失控了。
雲崖變成一片焦土,她的怒火將東方仙境化作煉獄。
盡管她用回溯之術將一切又回歸原樣,但她還是被帶走了。
隻是那時扶桑並不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陰謀。
桑洛並沒有做錯什麽事,就連天道都似有容忍。
但天帝以為,本性邪惡貪婪卑鄙的神族,經不起一點挑撥和煽動。
那不過是引誘她犯錯的一種手段。
也是後來春神之怒的由來。
幾萬年裏,扶桑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這一切都是他的錯,為什麽要懲罰春神和他的孩子呢?
又或者,對於一個欲望誕生的他來說,這便是一場漫長的刑罰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願意忍受。
千年萬年,被思念和孤獨侵蝕,這是他應得的。
桑尋的靈體劇烈地顫動著,神相震顫,在叫囂著回歸,然後被鎖鏈捆綁著,不得掙脫。
桑尋想起了一些過往,本能地,後退半步,似乎想要離遠一些。
他在拒絕神相的回歸。
他有一半的神相就能活。
即便是死了,也沒有關係。
他本來就是卑劣的不堪的,活了這麽久,都是為了她活著罷了。
投影下麵,一群人看著桑尋,像是要看看他的腦袋裏到底裝了什麽。
就像一個人被砍掉一條胳膊也不會死,但沒有人會自己把自己胳膊砍掉。
景春還和他拉著手,他的掌心裏這會兒都是汗,手指緊緊蜷縮著,如果可以,他大概很想鬆開,他甚至不敢去看她。
隻有桑洛臉色慘白,她剛剛生出的一點愚昧的幸福和快樂頃刻間煙消雲散。
那些過往以為孤身一人的每個瞬間她都沒有真切地悲傷過一次,可在這一刻,得知在瀕死的某一個瞬間,父親曾經為了她被痛苦煎熬,她感覺到極致的痛苦和悲傷。
那一瞬間,她幾乎喘不過來氣。
“爸爸……”她呢喃,她驕傲的脊梁彎下來,鋒利而力量巨大的翅膀像一片羽毛軟墜在地上,她搖著頭,說,“不要。”
你不要這樣。
-
聞澤雨做了個夢,夢到自己的爺爺和哥哥。
她很久沒有夢到爺爺了,也很久沒有夢到哥哥了。
他們一族世代守護著的秘密,和翹首以盼的回歸,終於被她等到了。
春神還活著。
等待是值得的。
如果爺爺知道,一定會很高興的。
不過或許就連她自己都快要忘記了,她來這裏,是為了找哥哥的。
當然,她不是忘了,她隻是漸漸意識到。
哥哥才是對的。
“魔神或者邪神並不存在,小雨。”
“但人心底的魔,永遠存在。”
“隻要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一切美好都會分崩離析。”
“這是問道石背後的讖言。”
“愛並不美好,它是邪惡而且野蠻的。”
聞澤岷離開山穀的時候,是被強行破開結界帶走的。
青龍一族世代守在山穀的大澤裏。
周樂樂說,他們守著的,是春神的埋骨地,春神的埋骨地是空的,哥哥是監守自盜。
她當時說了句:“你放屁……”
因為她知道,不是。
就連爺爺都不太相信春神會回來,他說這世上願意愚蠢相信並等待的,隻有扶桑。
“但這也不錯,心懷希望,總是好的。”爺爺說。
無論是神還是人,生命都是有很多個瞬間組成的。
而值得銘記的瞬間,其實很少很少。
他說他龍生裏沒有什麽多少個值得紀念的瞬間,一個大概是遇見春神的那一天,那時他還是一條幼龍,和妹妹相依為命,極東的
春天,真的是繁華富麗,美不勝收,但他卻快要餓死了。
春神問他:“你要不要跟著我?我還缺一個坐騎。”
一個大概是和扶桑相愛相殺的那些日子,他其實遇見扶桑的時候不多,因為扶桑討厭他。
或者換言之,扶桑討厭任何會占有春神的東西。
他也很討厭扶桑,可討厭著討厭著,又忍不住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感覺。
“沒有人比他更傻,他的愛真的很愚蠢……他整個人都很愚蠢。”
愚蠢地愛著、等待著。
“但愚蠢到極點的時候,也很難讓人不動容。”爺爺感歎。
一個大概就是把扶桑的一個廢棄的肉身帶回山穀。
“那棵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原身是一把劍緣故,總喜歡自己傷害自己,他真的太喜歡自虐了。”爺爺搖頭,滿是煩躁,“蠢死了蠢死了。”
把雕刻而成的春神的心髒塞進去,也不能複活春神。
那隻是一個愚蠢的錯誤證明罷了。
排除掉一個錯誤答案對他來說就是值得的,盡管或許根本就沒有正確答案。
爺爺世代守在山穀裏,並不是為了守住什麽春神的埋骨地,他們守護的,隻是一個關於扶桑的可能很小也可能很聳人聽聞的秘密。
那個所謂的邪靈,其實從來都沒有隨著春神的隕落而隕落,因為扶桑就是邪靈本身,春神煉化的,隻是他的一部分。
所謂的雙靈體本來就是一個虛假的騙局。
至純至邪,都是他。
“或許該死的是我。”扶桑曾經說過。
“上天有好生之德。”爺爺曾經安慰他,“天道包容萬物,你自有你的因果。”
“可我隻想和她在一起。”扶桑頹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