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不日就要暫離洛水村◎

晨光傾灑,窗外燕雀啁啾。

被吵得再睡不下,卷著被子蜷成一團,翻來滾去掙紮了兩下,賀七娘睡眼朦朧地從榻上爬起來。

還未來得及徹底睜開眼,就聽到屋內傳來一陣難以忽視的,嗯嗯唧唧的稚嫩哼叫。

揉揉眼睛,賀七娘笑著俯下身子,雙手撐起,逗著榻下搖尾直打轉的小家夥。

賴在榻上用垂在身前的頭發逗著小家夥跑來跑去,賀七娘見它險些搖斷的尾巴和可憐兮兮的小眼神,噗地一下笑出了聲。

起身打水收拾好自己,她一手抄起跟在腳邊跑來跑去的小狗兒在臉頰旁蹭了蹭,自去生火做飯。

等到喂飽了自己和這饞得不行的小狗崽兒,賀七娘環顧這間承載了她與阿耶太多回憶的屋子,用手指撐起嘴角比出個短暫的笑臉,然後開始收拾起來。

此去西行尋找阿耶,還不知得多久才能回來。

家裏的這些東西,那些釀酒的器具,她總得一一收拾安置好的。

舉著綁在竹竿上的笤帚正清理房梁下的灰,院門外,忽地響起隔壁嬸子的大嗓門。

“七娘?七娘?你在家裏頭嗎?”

“七娘?”

匆匆放下竹竿,賀七娘一麵應聲,一麵小跑到外頭開門。

“誒,嬸子,我在家呢!怎麽了?”

推開門,隔壁嬸子衝賀七娘笑了笑,然後側身讓出身後的人,同她說道。

“有人來尋你,正好我在村頭,就給人帶過來了。”

“路上我已經問過了,人是從東都來的。估計啊,是阿瑜給你捎信回來了。”

嬸子也算是看著賀七娘與許瑜長大的長輩,又還暫時不知道她要與許瑜退婚的事。

同她說著這些話時,眼底滿是善意打趣的笑。

賀七娘不想在離開之前將退婚之事鬧得人盡皆知,聽著這話,她也隻是應和般笑了笑。

送走嬸子,賀七娘先將院前的門徹底打開,令過路之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院內的石桌。

然後才一麵招呼那一聲不吭的漢子到院裏喝碗茶、歇歇腳,一麵在心底算著洛水村到東都的腳程。

若按行商的腳程來算,按說,許瑜這會應該還沒接到她捎去的退婚信才是。

那麽,這從東都來的人,又是來尋她做什麽的呢?

讓開身,賀七娘正想招呼他先坐,那漢子卻是紋絲不動,依舊站在門外。

見賀七娘看向自己,他這才麵無表情地從衣襟掏出一封油紙包好的四方物件,遞給她。

“這是許家郎君托我捎過來的東西,說是還娘子的銀錢。”

說完,等到賀七娘接過東西,便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道一聲告辭後,竟是徑直走了。

留下賀七娘一人呆在門前,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心中糊塗,她趕兩腳追出門外,卻見那漢子竟是走得飛快,就這麽一會兒功夫,都已繞過嬸子家的院牆了。

未出口的疑問憋在喉頭,她隻覺這番情形簡直是莫名其妙到了極致。

轉身進了院子,坐在石桌前將油紙打開,等到看清裏頭包裹得好好的憑帖後,更是直接愣在當場。

這是鼎昌櫃坊的憑帖。

同樣的東西,當初許瑜去東都時,她也曾經給過他一份。

鼎昌櫃坊遍布各地,有了這份憑帖,即便是遠在東都,許瑜也能憑此去到當地的分號,取出賀七娘在縣裏為他捎去的銀錢。

而如今,這樣的東西,許瑜再給了她一份。

還說,裏頭是還她的銀錢?

賀七娘直覺有些不對勁。

明明這時他應該還未收到退婚信,不知自己找他催要銀錢的舉動。

而且,前世許瑜還她錢買斷兩家情誼之時,那也是在東都,他倆預備成婚之前。

為什麽許瑜這時就給她錢了?

再說那漢子,滿麵肅殺,雖沉默少言,但目光堅定沉穩,看上去竟比之前見過的那個官差還要有氣勢得多。

而且剛才接過東西時隻是一打眼,她也一眼認出那漢子粗麻布衣之下露出的裏衣袖口,分明用的是頂好的細布。

賀七娘不明白許瑜為什麽會跟這樣的人相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提前收到了她送去的退婚信。

但她對著日頭細細看過,憑帖上各式印鑒一應俱全,當也是做不得假的。

就當是提前收回了他欠下的銀錢吧!至於別的,以後也不關她事了。

賀七娘如是想到。

奔回屋子,將另放了她賣酒所得的那張憑帖從褥子下掏出來。

賀七娘將兩張憑帖放在一起,掐著手指算了算所餘的銀錢,隻覺得腰杆都更直了一些。

將來尋找阿耶的路,想來也會更順暢一些!

將兩張係著她全副家當的憑帖收好,再看一眼窗外的天色,賀七娘跳下床榻穿好鞋,忙去廚間把蒸好的餅子和菜裝進竹籃裏。

再抱上那壇特意備下的酒,鎖了門,朝方硯清所在的書塾而去。

————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走得近了,賀七娘聽得朗朗讀書聲繞耳。

眺望低矮瓦房之下,是用木栓從裏撐開的一扇扇窗。

同坐在書塾外,三五結伴編著草繩的嬸子們見過禮,賀七娘放下放著飯食的竹籃,抱著懷中那一小壇酒,在簷廊下席地而坐。

身後,孩童們清亮的讀書聲繚繚,間或還穿插著方硯清為他們糾正韻調的清朗之音。

眼前,則是連片的麥田,圍繞在私塾周遭。

如今正是盛夏,田間早已滿墜金燦燦的穗子。

遠眺而去,麥田映著晌午的日頭,活像是一片波光粼粼,泛著金光的湖。

而書塾之中,也早已被屬於穀物的獨特清香團團裹住,令人隨著呼吸,不自覺沉浸其中。

闔上眼眸,賀七娘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風,再徐徐吐出。

她釀酒多年,慣是跟穀物打交道得多。

在她看來,這世間最令人沉醉的是酒香。

而最令人放鬆的氣息,便是顆粒飽滿的成熟穀物所散發出來的味道。

幾遭呼吸下來,她隻覺這風舒服得讓人恨不得依著廊柱,小憩一會兒才好。

可她才不是來這裏歇晌的咧。

睜開眼,左顧右盼一遭,已是四下無人。

賀七娘抿抿唇,眼珠滴溜溜轉了轉,便將懷中抱著的酒壇擱在一旁,而後緩緩將手扒上窗沿。

手指一根接一根搭上窗沿,再慢慢直起腰,賀七娘自窗邊靜悄悄地探頭,往屋內窺去。

隻見一如既往的青衫夫子正背對著她,躬身彎腰站在一孩童桌邊,點著書,同孩子們輕聲說著什麽。

而屋內,有那眼尖的孩童已然瞧見了她,雙眼立時噌地亮起,麵露欣喜。

隻還未來得及出聲,就被賀七娘豎起一指比在唇邊,示意其噤聲。

皺皺鼻子,賀七娘同那小孩兒做了個鬼臉,隨即縮回頭蜷起身子,抱回酒壇,重新盤腿坐回窗下。

晃晃頭,她隻覺有些無聊。

視線落到懷中的酒壇上,手指撚住袖子,賀七娘將這不大的酒壇擦了又擦。

擦一下,就把酒壇舉起對著陽光照一照,然後捧著它湊到嘴邊哈一口氣,再用袖子擦一擦。

等到確定上頭鋥亮得連一點手指印子都沒有後,她這才搖搖頭,抱著酒壇伸展腰肢,皺起臉,算是勉強伸了個懶腰。

做完這一切,賀七娘靜下心來,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身後的郎朗讀書聲,不知何時竟是停了下來。

疑惑地皺起眉,賀七娘將酒壇再度放在一旁,撐起身朝後轉去。

她打算,再偷偷地,悄悄地瞧一眼。

誰知,這一轉身抬頭,竟是對上一雙藏著清淺笑意的狐狸眼。

伴著她探頭的動作,裏頭那人,也正微微朝窗外傾斜出小半邊身子。

兩廂動作之下,彼此的距離忽地近了,賀七娘也就自然而然地看清了那人半垂下的睫毛。

睫毛在他的眼下照出一扇淺淺的影。

眨一下,再抬眼朝她望來。

睫毛扇動間,就像是有人捏了柄羽扇,正輕輕掃過她後頭**的脖頸。

賀七娘沒來由地心尖一顫,發出一聲短促驚呼,繼而軟了身子,瞬時下落,跪坐在了小腿上。

隻那雙眼,仍是呆呆地望著方硯清的眼眸。

與此同時,一聲輕笑,也從單手撐開窗欞的那人口中溢出。

笑彎了的潤澤狐狸眼中,清晰可見地倒映出呆愣跪坐在窗下的她的影子。

賀七娘愣愣地眨眨眼,而後,在方硯清由淺淡轉作愈發鮮明的笑意中,猛地燒紅了臉。

縮起脖子,她手忙腳亂地用雙手撐住地麵,硬是拖著徒然有些發軟的身子,噌噌噌往後蹭了幾步,逃離了窗下的這片天地。

迅速退到廊下,賀七娘藏起臉,對自己好一陣抿唇擠眼。

她一邊暗罵自己沒出息,一邊恨不得把剛才看呆了的自己一棒打暈才好。

就在此時,窗內的那人已是開了口。

“七娘子,可是來尋我的?”

這明顯含了逗弄之意的調侃入耳,賀七娘一時惱羞成怒,連方硯清稱呼的轉變都未細想,已是瞪眼朝他望去。

脫口而出的話,也不自覺地藏了一分嗔怪。

“方夫子!”

“你怎麽故意嚇人呢?”

窗內,方硯清已側身倚坐在窗沿。

納在窗欞陰影之下的半舊的青衫,竟也襯得他愈加麵白如玉。

縱她瞪眼嗔責,方硯清也不說話。

隻一手撐窗,一手閑適地撐住下頜,用那雙眼盯住她。

耳畔,滴滴咚咚似被人放了更漏在側,意圖提醒她時光的流走。

而方硯清那雙微微彎起的眼,也隨著這更漏聲的逐漸急促,彎得越發明顯了一些。

就這般被他看著,賀七娘也由一開始的瞪眼氣勢洶洶,漸漸在眼底顯出迷惑。

她下意識地抬手摸摸自己的鬢發,又直起身子,擰著腰前後檢查一番自己的穿著。

難道,是她身上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像是被她的反應所取悅,在賀七娘疑惑不解的眼神中,窗內的方硯清盯緊她的眼,忽地笑得越發恣意了起來。

他這一笑,令注視著他那微微上翹眼尾的賀七娘,心頭忽生一念。

隻覺他眼下竟是笑得,笑得......

怪像那些話本子裏寫的,專在深山裏修煉成妖,然後下山勾搭書生的狐狸精怪的。

被自己腦內的念頭唬了一跳,賀七娘轉念想起自己那雙在陽光下會與常人瞳色不一樣的眼睛,竟是心頭沒來由地慌了一瞬,忙別開眼收回視線。

然後連連搖頭,企圖將腦內荒唐的想法搖到九霄雲外。

她眼前的方硯清,可不是女妖精。

而她賀七娘,就更加不可能是話本子裏的呆書生了!

噔噔噔噔的奔跑聲,混著孩童們嘰嘰喳喳的辭別話語打斷她的動作。

當不大的書塾,被下學的孩童們的吵鬧所占據。

賀七娘再看一眼伸手打算關窗的方硯清,方見他不知何時,早已收斂了笑意。

想到剛才那幕,賀七娘更是恍然覺得,自己隻怕是真見了可以隱匿身形的精怪了。

“還待在外頭幹什麽?難道你不是來尋我的嗎?”

“下學了,還請進來吧。”

徹底闔上窗扉前,方硯清見她久無動作,到底是出聲提醒了她。

而賀七娘聞言,也不大好意思地低頭揉了揉鼻子,借著起身撣裙擺的動作,掩飾她心頭的那些許尷尬。

平複好心情,她這才抱起酒壇提好竹籃,繞到門前走了進去。

邁入屋中,賀七娘抬眼看去。

書案後,方硯清正垂著眼,將一本本散開的書冊仔細摞好。

聽到她的腳步聲後,倒也沒抬頭。隻用手指向一旁墊了竹簟的坐榻,示意她坐。

將東西擱在茶案上,賀七娘老老實實地坐好。

但藏在案下的手指,仍是耐不住地纏著腰下垂著的衣帶,繞了一圈又一圈。

不知到底繞了幾圈,麵前一暗,對麵已有人端正坐下。

“賀家娘子今日怎的過來了?可是有事?”

此時的方硯清,早已恢複成往日見過的模樣。

賀七娘自茶案後悄悄覷一眼,見他手指修長,正扣著茶壺把手,為她斟茶。

見他全然沒把剛才窗前的那一幕放在心上,賀七娘鬆了一口氣之餘,倒也馬上想起她此行的目的。

雙手推著酒壇和竹籃往前遞了遞,賀七娘笑道。

“今日是特意來送酒和吃食給你的。”

“七娘在這裏,謝過方夫子之前對我伸出的援手。”

說著,將雙手交於身前,賀七娘麵向方硯清,鎮重行禮。

這一禮,謝眼前為她寫了退婚書、保守退婚秘密、替她尋了看家幼犬的方硯清。

這一禮,更是謝過前世對她施以援手,護送目盲的她一路平安抵達東都的方硯清。

在方硯清迭聲的“使不得,使不得”中直起身,賀七娘掩下心中淡淡的惆悵,探身將竹籃中的吃食一樣樣端出來擺在案上,全然不給方硯清推辭的機會。

“這個時辰,想來夫子你定是餓了的,快些用飯吧。”

接過她遞上的筷箸,方硯清的眼神,卻一直落在那封了紅紙的小小酒壇上。

“怎麽會突然想著送酒給我?”

順著方硯清的眼神看向酒壇,賀七娘將鬢旁落下的發絲別到耳後,同他輕聲說道。

“方夫子,我不日就要暫時離開洛水村了。”

作者有話說: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引用自《千字文》(南北朝、周興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