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修)
◎有人在前,七娘你先別這樣急◎
話音落下,賀七娘不自覺地放緩了呼吸,視線落在自己散開的葛色裙擺上。
屋內,竟是這般陷入了一片靜謐之中。
沒能等到方硯清的回應,賀七娘在這片令人發悶的沉默中,難耐地動了動腿。
抬眼,飛速地朝對麵覷了一眼。
嗯......
好像沒什麽反應。
再偷瞧一眼......
便見方硯清已然擱下手中所持的筷箸。
他先掏出帕子,拭了拭根本就沒碰過飯菜的唇角。
又垂眼仔細擦拭過兩手的手指,然後,麵無表情地把帕子疊起,擱在手邊。
分明還是同先前一般,平緩且賞心悅目的動作,可落在賀七娘眼中,就是說不上有什麽地方不大對勁。
掃一眼案上紋絲未動的飯菜,再看一眼已經端起茶盞的方硯清,賀七娘微蹙起眉,麵露不解。
“夫子這就不用了嗎?”
按說,這會兒正該是他下學後用午食的時辰啊?
茶案對麵,方硯清半垂著眼,坐得端正。
聞言倒是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依舊低頭,輕輕吹著手中茶盞上飄著的熱氣。
做完這一切,卻也不飲茶,他狀似隨意地瞥了眼窗外,然後輕飄飄說了句。
“哦,本就不餓。”
沒來由地心頭一梗,賀七娘原準備勸他再用一些飯食的話,瞬時噎在喉頭。
訕訕一笑,想不出該如何反應才好的賀七娘垂下頭,繼續用手指纏住自己的衣帶,心不在焉,繞得飛快。
“打算何時啟程?”
突然打破沉默的一句話躍入耳中,愣了一瞬,賀七娘茫然抬頭。
“啊?什麽?”
“打算何時啟程?”
方硯清又是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放下手中茶盞,他微勾起唇角,雙眸直視於她。
明明還是同往常一般溫柔的笑臉,但賀七娘莫名就是被他笑得心下有些發虛。
潤了潤唇,咽下一口唾沫,賀七娘手指緩緩蹭上茶案邊沿,想去扶麵前的茶盞,借此來獲得一些底氣。
“約莫,額,應該就是這幾日吧,具體哪一天,還得等商隊那邊派人來告訴我。”
“哦,那還挺快。”
手指悄悄去夠茶盞的小動作猛地頓住,賀七娘欲哭無淚地眨眨眼,心道。
果然不是錯覺!方夫子他就是在同她置氣!
提著原封不動的竹籃走回家,賀七娘一路哭喪著臉,滿腦子都是剛才離開時,方硯清站在門前徐緩說出的那句話。
“難為賀家娘子走之前還特地來同某道別,某實在是,受寵若驚。至於這飯食,還請娘子帶回去吧......”
啊!
這噎死人的某!某!某!
————
是夜。
賀七娘梳洗過後,正靠在油燈前,晾著半幹的頭發。
從私塾回來的這一路,她也愁眉苦臉了一路。
可無論她怎麽想,都實在是想不明白方硯清為何要同她置氣。
難不成,是因為她今日的飯食做得不合他口味嗎?
百思不得其解的賀七娘在回來的路上遇著了鄰家嬸子,也就順勢將家裏養著的幾隻雞送給了她,並同她說了自己打算外出尋阿耶的事情。
被嬸子眼淚汪汪地拉著手念叨了許久,賀七娘估摸著,這會兒村裏應該全都知道她將要遠行之事了。
冷冷看一眼榻下原本用來存放通寶的陶甕,賀七娘猜著,那暗地裏窺探之人,應也要坐不住了的。
在堂屋門上頂了盛滿水的木盆,又在枕邊、榻下擱了木棍和柴刀。
賀七娘在腦內回想一遍院牆下的捕獸夾,這才夾起早已打起瞌睡的小狗崽兒,熄燈歇下。
墨色在寂靜中肆意蔓延,逐步吞噬掉月光。
歇了呱呱蛙鳴,小小的洛水村,萬賴俱寂。
似是重物落地的聲音稍縱即逝,可榻上的的賀七娘,卻是噌地彈起身,一把抓過枕邊的木棍。
原本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狗崽兒也已豎起頭,正一眼不錯地盯著窗外。
猶豫了一瞬,賀七娘將小狗崽兒塞進衣襟,而後視線掃過柴刀,和手中這差不多小臂粗細的木棍。
最終,她雙手緊握住木棍,朝堂屋一步步挪去。
閃身躲在門後,賀七娘豎起耳朵,仔細聽著門外的動靜。
一陣稍顯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賀七娘深吸兩口氣,咬住下唇,雙手愈發將木棍握得緊一些。
鼻頭,也因為緊張,蒙上薄薄一層汗。
為著門頂上的那盆水,賀七娘並未將門嚴絲合縫地關好。而是稍稍敞開了一些,在門檻後圍出小小的一角。
聽得門外的腳步由急促轉慢,及至完全停在一門之隔的外頭。
賀七娘擰起眉,死死咬住唇,而後微微眯起眼,將手中木棍高高舉起。
一道影逐漸前伸,將手覆上門扉。
一用力,來人將門一把推開......
“嘩!”
“咚!”
“啊!去死吧你!”
“七娘!”
“七娘,莫怕!是我。”
一連串的動靜與變故交織。
待賀七娘聽得那道熟悉的嗓音喚出的“七娘”之時,她猛然睜開因緊張而閉起的眼。
霎時間,眼前有用力揮下的木棍的殘影閃過。
而殘影對準的方向所指,方硯清正麵露錯愕地望著她。
他的腳下,是傾倒在地的木盆。兩肩並著胸前的衣襟,濕了大半。
日日梳得齊整的鬢發,也被水衝下來兩縷,狼狽搭在他的眉眼之間。
手心被木棍砸到皮肉時反彈而起的力道震得微麻。
賀七娘眼見自己收手未能及時,直接一棍砸在了方硯清來不及躲閃的肩頭,嚇得驚呼一聲。
“方夫子!”
見其閃躲時腳下一個踉蹌,連帶著整個人摔倒在地。
賀七娘一把丟開手中木棍,急得直接飛撲至方硯清身側,跪在他旁邊,迭聲詢問他的情況。
顫抖的手猶豫了一瞬,然後輕輕搭上方硯清被擊打的左肩。
賀七娘見他右手環至左肩,整個人疼得弓起了身子,叫人無法看清他的麵色。更是焦急地將自己的身子再壓下一些,湊低到方硯清臉下,想去看他的情況。
動作過猛,賀七娘這一湊近,竟是近得險些同方硯清撞上彼此的鼻尖。
方硯清瞳孔放大了一瞬,然後猛地向後仰了仰頭。
因著這個動作,眉間垂著的發絲更是顫巍巍落下一滴水珠,砸在他的鼻尖,繼而一路下躍,跳進他驟然起伏得有些厲害的胸前。
對此,賀七娘全然未能察覺。
她隻是一看清方硯清煞白的麵容,急得眼圈刹那間便泛了紅。
將手托在他背後,賀七娘緩緩將蜷起脊背的方硯清身子扶正。
待他直起身後,賀七娘這才將他皺起的眉心還有抿緊的唇看得一清二楚。
腦內繃緊的線瞬時斷裂,賀七娘膝行到方硯清左側,見他左手垂在身側一動不動,頓時急得直接伸手,上來就要去扒他的衣襟。
同時,嘴裏還飛速念叨著。
“是不是很疼?你讓我看看,你趕緊讓我看看!”
“七娘,七娘,我沒事,你冷靜些。七娘,停下,停下......”
眼見她大半個身子離得越來越近,方硯清腰間不住往後仰倒之餘,更是試圖阻攔她伸手扯他衣襟的動作。
見她儼然一副聽不進去的模樣,方硯清一著急,當即用右手一把將她雙手鉗住,再微用力往身前一拉,將她禁錮在他右手圈出的懷抱之中。
“咳咳,咳咳咳!”
別扭且急促的咳嗽聲在門外響起,賀七娘就著被方硯清鉗住雙手的動作,淚眼朦朧地朝外看去。
一張不算陌生的臉,帶著後頭幾張陌生的臉,提著一個被麻繩牢牢捆住的人,正站在她家門前......
“額......要不,你們等我們把賊人提走之後,再繼續?”
怔怔見那早先自稱彭城縣司.法.佐的漢子張嘴,賀七娘聽他說出一串她聽不懂的話。
呆愣望著眼前的一幕,賀七娘就著被方硯清禁錮在胸前的姿勢,被他半擁著從地上坐起後,這才猛一回頭,朝他看去。
眼前,方硯清被水澆了個徹頭徹尾,狼狽不堪不說。
他被水泅成深青色的衣衫,也已被她蹂.躪.得不再齊整,正敞出小半片脖下風光。
像是察覺到她打量的視線,伴著頭頂響起的輕柔聲線,賀七娘眼前的喉結很是清晰地,上下動了動。
“七娘,有,有人在前,你,你先別這樣急,可好?”
好像,有些時日沒聽方夫子這樣磕磕巴巴地講話了......
賀七娘呆怔地想。
目光,隨著方硯清扶住她肩膀稍往後推了推的動作下移,賀七娘忽地明了,此時此刻,她竟已有大半身子,都壓在了方硯清懷中!
而先前,外頭這些人咳著提醒他二人時,她應不光如此,想來更是仗著這大半的身子,將他半壓在了地上!
她呆滯的視線之中,那被她兜在衣襟內的小狗崽兒,這會兒正被夾在二人胸間,可憐巴巴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腦內嗡地一下變得空白,賀七娘手腳並用地從方硯清懷中撤出,再從地上飛快爬起。
然後,站在門內,理了理來不及梳理的頭發,將身子半藏在門後,同門外的漢子見禮,並問道。
“敢問諸位,深夜因何到此?”
乍看之下,賀七娘神色坦然,言辭有禮,就好像先前那一幕完全沒有發生過。
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蜷在衣袖內的手指,此刻正羞得抖個不停。
門外,漢子迅速同賀七娘說完來龍去脈。
然後用下巴點了點那個被麻繩捆住,讓人提在手中,已然昏過去的賊人,與她說道。
“這人我們已追了許久,他慣是挑孤身落單的老弱下手。這次應是看你是一人獨居,又做著賺錢的營生,便起了作惡的心思。”
“他手段齷齪,喜用石灰異物傷人雙目,害人不能視物。所以,也的確是讓我們費了蠻大的功夫......”
“那,你們怎麽知道他今天會動手?”
賀七娘看一眼那人事不省的匪人,心道,原來前世害得她跌入塵埃的罪魁禍首之一,竟是這個樣子。
縱是有些茫然,賀七娘卻也強打起精神,問出心中疑惑。
總不能夠,是府衙這群官差,知道她正打算請君入甕吧?
那漢子搓搓下巴,朝一聲不吭站在她身側的方硯清努了努嘴,繼而解釋道。
“呐!是你這夫子留意到的不對勁。”
“他下午趕去府衙找了我,然後硬是要我們跟著過來守這一趟。不過倒是沒想到,還真讓他給守對了......”
那漢子急著押人犯回府衙,讓人記了賀七娘和方硯清的供詞,又讓他們按了手印,自帶著人離開了。
而賀七娘的視線,一直不自覺地黏在方硯清背影上。
見他將府衙的官差們送出院子,到底是忍不住上前一步。
她輕輕扯了扯他垂在身邊,一動不動的那隻手的袖子。
“我剛剛,是傷了你這處吧?”
“你能不能,能不能同我進來?我看看傷得嚴重嗎......”
盯著自己摳在青色衣袖上不放的指尖,賀七娘羞愧得都不敢抬頭去看方硯清的反應。
他,又出手幫了她。
結果,她還誤傷了他......
見他久不應話,到底是擔心方硯清還會因晌午的事同她慪氣。
賀七娘抬頭,麵露焦灼。
“你知你今日氣我,可你這時千萬別再同我置氣了!”
“我做錯了事,你之後想怎麽罰我,我都認。但現在,我必須得知道你傷得如何,也好,也好尋些膏藥給你。”
手指死死摳住方硯清的衣袖,賀七娘因著眼前方硯清的沉默,在眼角泄出不安。
下一刻,她麵前的方硯清卻是囅然而笑,輕聲回道。
“如此,便有勞七娘了。”
作者有話說:
方某人:七娘~莫急~等他們走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