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謙謙君子,俏,俏狗兒?◎
一連幾日,天剛拂曉就出門,霞光漫野才歸家,賀七娘終是在這日,將家中的酒全送去了李掌櫃那。
那麽多酒,隻餘了最後兩小壇。
一壇,賀七娘打算埋在桃樹下,待來日歸家之時再飲。
一壇,賀七娘則是預備著在離開之前,送給方硯清。
身無長物,賀七娘自覺她能拿得出手的謝禮,也隻有這小小一壇精心釀就的酒了。
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
趕著空了的驢車緩緩歸家,賀七娘坐在車上。
甩著手中折取的半截樹枝,順著前頭毛驢兒踢踢噠噠的節奏甩來甩去,她心情頗好地哼著小調。
遠眺斜陽落入遠山,餘霞成綺。
賀七娘將手抬至眼前,見天際的錦緞華彩從指縫之間透出。
就著晚風,她緩緩握緊手,仿佛這樣,就能將這抹遠山紫收入囊中。
車上隔著新編的籮筐裏,正適合掛在毛驢背上。
而裏頭,放著賀七娘才從衣莊裏買回來的男裝。
前日,在李掌櫃的從中串聯之下,她已經順利同一隊即將前往隴右道的商隊搭上了線。
雙方業已說好,屆時賀七娘先跟著商隊一路先到隴右,然後她再跟旁的行商一道,自行前往伊州。
這幾身男裝行頭,便是賀七娘提前為自己備下的。
前世,在得知她有孕之時,許瑜曾連夜趕回那山間小院看望她,同時,還給她帶來了一個極好的消息。
那便是派出去打探的人遞回來消息,聲稱有人曾在隴右伊州接連幾次遇見同賀家阿郎差不多的男子。
在得知這一消息時,賀七娘顧不得自己還不能視物,已是恨不得連夜動身,立馬過去找阿耶。
還是許瑜再三保證,說先由他派人去伊州落實賀家阿郎的行蹤,一有確切消息立馬告訴她。
這才讓她才勉強消停下來,選擇聽許瑜的話,先安心養胎。
前世的遺憾她不想過多沉溺其中,隻如今,眼見離出發之日越近,賀七娘就越是興奮,越是不安。
她也曾想過,如果現在阿耶還沒有到達伊州該怎麽辦?
又或者,當初的那個消息,是假的,那又該怎麽辦?
可無論賀七娘怎麽想,怎麽假設路上會遇到的那些變故,她都明白,自己是絕不會放棄任何一點能夠同阿耶團聚的機會的。
便是這樣走啊走,想啊想。
等到賀七娘遠遠望見村頭那棵老榕樹繁茂的枝葉時,天色已是暗了下來。
夜風中隱有草木花香,更多的,則是傍晚各家生火做飯之後殘留的煙火氣息。
雖說這幾年沒有什麽天災,更無戰事波及,大家的日子一天天過得好了,但油燈仍算得上是稀罕物,平日裏,那都是緊著用的。
因此,洛水村中的大家,都是起得早,歇息得也早。
天色一暗,就都已關門落鎖,各自歇下了。
便如此時,賀七娘趕著驢車回來,一路上除開院牆內被驚起的犬吠之外,倒是再沒碰見一個人。
將手中樹枝在夜色中淩空狠抽幾下,賀七娘聽著枝葉破風時發出的厲聲,微微眯起了眼。
若說前世之事,現下她還能尋法子避開,亦或是還回去的,那便是她因害目盲的那起子災事。
獨門獨戶,一人過活的女娘,本就是一些惡人眼中待宰的白兔。
更何況,她常行走往返於縣城,出入酒肆賣酒營生。對於那些急需銀錢遠逃的亡命之徒來說,就更是令人垂涎的存在。
幼時,初到洛水村時,她被同村的頑劣孩童欺負,說她是沒娘的野孩子,說她眼睛和頭發生得怪,是個雜.種.野孩子。
賀七娘仗著身後的阿耶,硬是活生生把比她年長的男孩兒都揍得鼻青臉腫,再不敢欺負她。
後來阿耶離家、失蹤,她靠著自己如野草一般的勁頭和潑辣的性子,也好好地活下來了。
甚至,還成了十裏八鄉手藝最好的釀酒娘子。
卻沒想到,一朝不慎,竟是被那翻牆入戶的竊賊,害得自己成了眼瞎心盲的人。
當日,聽到方硯清和孩童們在院外堵著的那個漢子,自稱是追蹤匪人至此時,賀七娘立時就想到了這樁往事。
前世,她就是因為半夜聽得家中有窸窣動靜,起身察看時被那藏在門後的賊人偷襲,不知在她眼前撒了什麽東西,才會傷了眼,再不能視物。
雖說前世的賀七娘仗著自己膽大,還有對家中布局的了解,在那賊人妄圖行凶時硬是反傷了他,並奔出院外呼救引來了鄰居。
但到底自那之後,她就成了一個眼瞎的村女。
自此,莫說釀酒,就連判斷甑中黍米蒸熟沒有,她都再不能夠。
而賀氏雯華,更是成了那些東都貴人們口中的,汙了許瑜聲名的、性子陰暗古怪、且拿不出手的短處。
想到這一切,賀七娘垂下眸子,雙手已然緊握成拳。
轉念想到家中院牆根布下的,藏在秸稈雜物裏的那一圈捕獸夾,賀七娘又緩緩張開手,長籲心中一口鬱氣。
捕獸夾,是最初那日找李掌櫃買了酒之後,她特意去鐵匠鋪買回來布下的。
為著,就是能夠親手抓住那賊人。
如今重來,她定是不會再給旁人害她的機會,更不能再瞎眼。
但她也不能徹底逃開,讓那賊人生出禍害其他人的心思。由她對上那賊人,總還是能防備得更好一些的。
現下,暗地裏布下這些陷阱,又一連多日的早出晚歸,次次滿載著酒出去,空著車回來。
賀七娘猜想,那躲藏在暗中的賊人,隻怕也要按捺不住了。
想著該如何將院中的陷阱布置得更萬無一失,隨著驢車繞過拐彎的院牆角,賀七娘撐一把懶腰,牽引著渾身疲乏的骨頭哢哢作響。
正想收回高高舒展開的手臂跳下車,她伸腿下地的動作,卻又因突然映入眼簾的那道身影猛地頓住。
農戶不過一人來高,掛著伸出牆來的桃枝的院牆正門前,一道手持燈籠的人影,正如修竹一般立在當前。
暮色四下,在這個普普通通的村野之間,那人手提一盞油紙糊的燈籠,周身被籠罩在暗黃帶著暖意的燭光中。
換下了往日慣穿的青衫,方硯清一身月白緄邊袍服,頭上亦不再是簡單的布巾纏繞,而是換了一頂簪發的冠子。
他這副裝扮,不像是從書塾下學後來的。
倒像是才外出訪友歸來,就來尋她了一般。
這般時辰,他怎麽來了?
賀七娘擔心方硯清是來尋她有急事,當即也是盯著他站立之處,拍了拍毛驢結實的後臀,催了聲快些走。
而方硯清那邊,像是也已聽到驢車行走時的動靜,緩緩抬眼。
動作之間,賀七娘眼見他略一挑眉,而後將手中燈籠略微提高到麵前,正隔著燭火與夜色,一錯不錯地看向她。
隨即,徐徐在唇角勾出一抹笑來。
輕薄結實的油紙中透出豆苗暖光,將方硯清的臉,鍍出一層莫名的溫柔之感。
本就知曉方硯清他生了一雙鉤圓上翹,憑添多情的狐狸眼。
平時白日裏相見,他斯文端方的舉止倒能替他遮掩幾分。
可如今燈下乍見,分明隻是他抬眼望來的這一瞬,那眼波流轉之間溢出的風流憊懶之態,就叫賀七娘沒來由地耳根發燙、發癢。
慌忙撤回視線垂下頭,狠狠抬手搓一把自己的耳根與麵皮,賀七娘心下嘀咕。
怪不得啊!怪不得人人都誇方夫子長得好。
剛才自己那一打眼,那麵若冠玉,眉清目朗,唇紅齒白的模樣,換誰誰不得看迷了眼啊?
少年郎君,臨風玉樹......
食色性也,食色性也!
怪不得她,怪不得她!
她那日才真是瘋魔了,才會把方夫子聯想到別家院裏那慣會哼哼唧唧招人憐的狗崽兒!
眼前他這副容貌,分明都當得起一句貌賽潘安了呀。
罪過!罪過!實在是罪過過甚!
賀七娘這頭齜牙咧嘴地在心裏教訓自己,太過入神。
以至於連驢車什麽時候停了,而那燈下郎君何時走到自己身邊都不知道。
等到耳畔響起一人難掩笑意的問話,賀家娘子這是,低頭在念些什麽呢?
她循聲抬頭之時,愣神之餘,竟是口直心快地嘀咕出聲。
“在想謙謙君子俏郎,兒,啊,呃......”
一聲俏郎君就像是才含進口中的熱豆腐,在賀七娘看清問話之人是誰時,生生燙得她舌尖打滾,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舌頭咽進肚子裏。
對上麵前這人仿佛已經看穿她小心思的笑眼,賀七娘心下猶豫。
都要離開了,她是不是也應該膽大妄為一回,直接同眼前這人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看看到底是她羞得掛不住,還是他會臊得慌?
任性的想法還未付諸行動,一道嚶嚶哼哼的稚嫩嗓音,卻是瞬時將她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連帶著,賀七娘那道還在舌尖打轉的話音,也立時拔高了一個聲調,驚喜道。
“俏,俏狗兒?”
視線牢牢黏在方硯清端著的臂彎之間,賀七娘借著燭光,已然看清那稚嫩嗓音的源頭。
原是在他懷中,正有一隻小小的狗崽兒扒在臂彎間,正衝她哼哼唧唧地叫。
小小的狗崽兒大體一身蓬鬆軟乎的黑色毛發,眨巴著一雙水潤潤的豆豆眼兒,毛絨絨的耳朵折起,耷拉在它頭頂。
肉乎乎的爪子混著胸前,嘴周都是棕色,就連它那雙小眼睛的上頭,也有兩搓棕色的毛,就像是長了兩道棕色的眉毛一樣。
小東西察覺到她喜愛的眼神,眼睛一亮,而後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衝她咧起嘴角笑得開懷。
同時,搭在方硯清臂彎間的爪子,也難耐地不住撲騰,像是非常想往她懷中來。
賀七娘兩眼放光地盯著這小小的狗崽兒,早將之前那一點點因方硯清好麵容生出的尷尬,或者惡劣作弄的小心思拋之腦後。
見她喜歡,方硯清抬手將狗崽兒往她麵前遞了遞,沒有說話,眼底卻滿是鼓勵她接過去的笑意。
“我可以嗎?”
賀七娘驚喜地問,見方硯清眨眼示意之後,忙是小心翼翼地將小狗崽兒接過,抱進自己懷中。
“天呐!你怎麽生得這樣好看?怎麽會有你這樣好看的俏狗兒?”
將鼻子湊到小東西的爪子前,賀七娘樂滋滋地蹭著它腳下軟軟的肉墊,嘴中一個勁地嘀咕著。
這時,旁邊卻有輕咳兩聲。
她下意識望去,便見提著燈籠的方硯清,耳廓微紅,正別開眼,單手握拳抵在鼻下,咳了一聲後,又別扭地連連清嗓。
霎時想起她方才那生硬轉變的“謙謙君子”之言,賀七娘腦內嗡地一聲,立馬將她燙得火速別開眼,並牢牢將小狗崽兒抱在胸前。
“方,方夫子,是,是著涼了嗎?”
“賀家娘子,是,才從縣城回來嗎?”
不約而同的出聲相詢令二人猛然對視,隻是在看清對方的那一瞬,又各自飛快地別開眼神,裝作無事發生。
最後,還是賀七娘先行打破了這股子讓人後頸發熱的,叫人心神不寧的沉默。
“先前托你寫的信,我已經寄出去了。本想尋機會當麵謝謝你,可這幾日一直忙著送酒,都沒能尋著合適的時候。”
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小狗崽的頭頂,聽著它在手下發出愜意的輕哼,賀七娘鞋尖在地上輕輕碾著。
“哦,這幾日我沒在私塾,家中有事,我臨時告假回去了一趟。”
“啊,這樣啊。”
又是一陣沉默,
明明已是月上梢頭的夜,明明是涼風習習,明明還有遠處池塘裏的蛙聲陣陣。
但就這般靜靜站著,賀七娘卻是感到一陣燥熱,沿著她的脊椎攀爬,及至燒得她麵頰越來越燙。
將頭垂得越發低,賀七娘捧著小小的,已經被摸得昏昏欲睡的狗兒貼近麵頰,借此用手背蹭一把臉,想要將這股莫名的熱意壓下去。
看來,這幾日早出晚歸,實在是累得狠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周身疲色,賀七娘正沉浸在小狗崽兒毛乎乎的軟毛觸感之中,方硯清已是告辭道。
“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擾賀家娘子了,我這邊,就先回去了。”
“哦......”
愣在原地,賀七娘眨眨眼,看著方硯清逐步離去的背影,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事。
“嗯~昂~嗚昂~”
奶聲奶氣的一聲叫喚想起,賀七娘垂眼看看手中的不知何時清醒的小狗崽兒,猛不丁這才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麽!
舉著小狗小跑幾步,賀七娘急急喚道。
“方夫子,方夫子,你的小狗。”
大步跑到方硯清身旁停下,賀七娘微微急促地喘氣。
“呐!你的小狗!”
將小狗一把舉到方硯清眼下,她映了月輝的眼,就跟麵前這一臉懵懂的小家夥一般清澈,沒有雜質。
收回眼神,方硯清眼底暗了一瞬。繼而掛起一貫的清淺笑意。
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小狗濕潤的鼻頭,他柔聲笑道。
“是特意為你捉過來的。”
見賀七娘和小家夥同時歪了歪頭,方硯清愈發笑彎了眼。
“這小家夥,是家中長輩飼養的母犬前些時日產的崽兒,好好養大了,應是看家護院的一把好手。”
說完,便也不再多說什麽。
收回勾著小狗崽兒下巴緩緩磨蹭的手指,方硯清將手垂在身側,拇指搭在殘留小狗毛發觸感的食指上撚了撚。
“不早了,賀家娘子早些歇息吧。”
“告辭。”
方硯清的身影逐漸走遠,而賀七娘也一手夾著小狗,一手牽著驢車開了門進了院子。
望著下地後的小狗繞著桃樹下為著埋酒鬆動的土坑撒歡,賀七娘到底是發出一聲恍然大悟般的低呼。
原來,的確是特意為她捉來的小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