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字如其人?也就那樣◎

盛夏,天將拂曉。

山林環繞,為夜化作墨影。天際泛青,點點星子繞月,月輝為雲彩掩蓋。

賀七娘今日得去一趟縣城,因而特意起了個大早。

燃起油燈,打一盆沁涼的井水洗了好幾遍,賀七娘整個人才徹底精神過來。

就著水中倒影,她將頭發捋到胸前,用木梳一下下梳順。

手執梳子一下下順著頭發,不知怎的,賀七娘卻是想起阿耶還未失蹤,許家祖母也還康健的時候。

她從未見過阿娘,而阿耶雖是釀酒做活的一把好手,但他那雙大手,卻實在是拿她一頭亂糟糟的,還天生帶了卷兒的頭發,沒得法子。

他隻會一種女孩兒家梳頭的法子,那便是跟編麻繩一樣,去編她那頭頭發。

所以,自知事起,人家女孩兒梳辮子,她垂著一條麻花辮,人家女孩兒梳雙丫髻,她還是垂著一條麻花辮。

等到賀七娘長大些了,自然而然的,她也就隻會給自己梳這種辮子。

那時不懂什麽美不美的,賀七娘從未覺得自己隻會梳辮子,有過什麽不對。

後來,她無意間,在許瑜那見了一張小小的,不過巴掌大小的畫。

見了上頭那雲鬢高盤的美人,賀七娘這才明了,原來頭發還可以梳成那樣。

纏了阿耶許久,他都講不明白那樣的頭該怎麽梳。

而她自己也是鼓搗不明白不說,抓著頭發揪來揪去,除了把自己扯得頭皮疼之外,再無絲毫進展。

氣餒之下,她連仔細梳那條辮子都懶得弄了。

日日頂著隨便編的辮子,嘴撅得可以掛油壺一般,同她那不會梳頭的阿耶慪氣。

結果,還是許瑜從她阿耶那兒打聽到了緣由,偷笑著把她哄去了他家,請許家祖母為她梳了人生中第一個好看的,盤在頭上像兩朵花兒一樣的發髻。

那時的她,樂得別說睡覺舍不得拆頭發。便是白日裏幫阿耶釀酒,都要雙手護住自己的發髻,生怕會弄壞那樣好看的發髻。

到頭來,也還是許瑜看不下去,主動同她講好,之後每兩天,都會請祖母幫她梳一次這樣好看的頭......

直到......

直到許家祖母重病離世,直到及笄前夕,阿耶失蹤。

直到她抓著不再習字的許瑜從田頭回來,握著他被鋤頭磨出血泡的手,一字一句。

“你必須去念書,你明兒就回書院!你書院每季的束脩,以後由我來付!”

“我會釀酒,阿耶都誇我酒釀得滋味好,我能賣酒賺錢,我能養活我們自己......”

眼神平靜地注視著倒影中的自己,賀七娘將梳好的麻花辮沿著頭頂盤好,然後裹上幹淨的帕子。

站起身撣撣裙子,她吹滅油燈,就著拂曉之際的微微天光,牽出驢子套好車,然後將備好的酒壇搬上去放好。

關門,落鎖,伴著左鄰右舍家中驟然而起的犬吠,賀七娘踏上那條熟悉的路。

往縣城送酒的路,這三年以來,她不知道走過多少趟。

從一開始被借來的驢子欺負,載著她和酒壇直接摔進路邊水溝。

到後來自家買來的驢子,連趕車都不必,就能穩當帶著她走到目的地。

賀七娘自覺,她這幾年不光釀酒的手藝有所精進,這趕驢子駕車的功夫,隻怕也是能當半句爐火純青了的。

一路走,一邊窩在板車上啃著昨夜備好的幹糧。

賀七娘理理衣襟,手心更是用力在懷中的那封信上按了按。

本以為方硯清少說也得兩三日才能抽出時間幫她,誰知道,當天傍晚,他就將寫好的退婚書信給她送了過來。

有些驚喜的賀七娘心急想看看裏頭是怎麽寫的,結果才來得及將疊得齊整的信紙打開,方硯清已是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就連她在後頭連聲同他道謝,他也沒停下同她回話。

賀七娘隻當他是另有急事,便也沒有多想,隻急著去看自己這甘霖一般降下的退婚書。

信紙之上,筆走龍蛇,賀七娘隱隱記得,許瑜曾同她說過,這種字體好像叫什麽草書。

筆鋒透紙,合著今決意退婚之句,還有賀七娘特地叮囑的,讓早些還錢的話,看上去就很有氣勢!

賀七娘樂滋滋地將信收好,想著正好去縣城送酒的時候就可以找人把信送去東都。

因著向離家去尋阿耶的機會更近了一步,賀七娘深吸一口盛夏清晨微涼的風,覺得手中幹巴巴噎人的幹糧都好吃了不少。

當初,許瑜抓著她練字時,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字如其人,一個人的字,往往能夠體驗出執筆之人的性格或當下的情緒。

現下看來,賀七娘覺得也不過如此。

不然,那樣端正清雋的方夫子,怎麽可能會寫得這麽一手瀟灑飄逸,隱隱看上去還有些凶的字呢?

“哼,就知道你許瑜的水平也就那樣。”

賀七娘心情頗好地就著前頭拉車的毛驢的節奏晃了晃腦袋,小聲嘀咕了一嘴後,便連忙跳下車,趕著她的小毛驢,混進了進城的隊伍裏排著。

此時,早已天光大亮。

伴著盛夏一點點變得熾烈,掛上正空的豔陽,賀七娘終是順利進了城。

先去到旅店,尋早先幫帶過幾次信往東都去的行商,賀七娘千叮嚀萬囑咐地將信交給他,請他務必快些捎去東都。

然後,她才安心地趕著自己的驢車,將滿車的酒載往縣城頂有名的酒肆。

見掌櫃試過新酒,滿意地直點頭,賀七娘拍拍身旁“哦啊哦啊”高聲直叫的毛驢,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李掌櫃,我不久之後要出一趟院門,如今家中除開這一批新酒之外,還有少量旁的酒,您看,能一道幫我收了不?”

酒肆的掌櫃姓李,同賀家父女相熟,已做過經年的買賣。

聞言,他不免詫異地看一眼身前這個長大了不少的小娘子,疑惑道。

“之前你阿耶不是給你定了婚事的嗎?我聽說,那後生是個有才的,早去了東都書院,隻待來年春試。”

“你如今不在家安排安排自己出嫁的事,怎的要出院門?”

賀七娘聞言爽利一笑,同李掌櫃解釋道。

“不瞞您說,我一直在托人打聽阿耶的消息。早前曾聽行商們說,在往隴右道去的隊伍裏,曾有人見過形似我阿耶的人。”

“我打算去那邊看看,萬一,真的是我阿耶呢?”

李掌櫃聽過賀七娘的話,眼中擔憂愈甚。

他同賀家阿郎也是相熟,這父女二人來彭城縣之後做的第一樁賣酒營生,就是賣與的他。

後頭賀家阿郎外出失蹤,了無音信。

同他做酒水買賣的人,就成了眼前這賀家小女娘。

李掌櫃雖說一開始願意同她一個還未及笄的小女娘做買賣,為著的,是他們賀家釀酒的手藝。

可這三年相處下來,他看著她從半大的小女娘長成如今模樣,也早已將她當成自家後輩。

眼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後輩張口就是要遠行尋父,而且一去,就是隴右道那樣遠的地方。

而且,在他看來,如今賀七娘隻要踏踏實實待在洛水村,等著那許家後生考取功名以後迎娶她,還愁以後不能更好地打聽她阿耶的行蹤嗎?

再者說了,三年了,賀家阿郎到底是生是死,又有誰能確定呢?

李掌櫃心思百轉之下,竟是皺著眉,半天沒想出一句話來應賀七娘。

而賀七娘卻以為他是在擔心這樣大批的收酒,會耽擱了他手中應付買賣的銀錢。

因此,賀七娘忙是補充道。

“李掌櫃您放心,我知道我這樣會給您添麻煩。來時我就想好了,這新酒,我本來是打算按一千八百錢一斛的,如今我就按一千五百錢算與您。”

“至於我家中那些,我都會按照往常的價格,各降三百錢一斛算與您。”

“若您覺得不合適,可以告訴我一個您覺得合適的價,我都可以的!”

迎上李掌櫃望來的眼神,賀七娘不好意思地聳聳肩,揉了揉鼻頭,喃喃道。

“隻是我這一趟去的遠,用錢的地方隻怕也多。但是家中,實在是......”

作為一直同賀家打交道的掌櫃,李掌櫃自是知道,那許家後生念書的銀錢,大多都是賀家父女供給的。

因而,便也猜到了賀七娘未說完的話,到底是什麽。

長歎一口氣,李掌櫃擺了擺手,捋了捋胡子,一邊吩咐幫工搬酒,一邊同賀七娘語重心長道。

“你這小女娘一貫都有主意,我也就不再勸你什麽了。隻一條,出門在外,務必保重己身,尋你阿耶都是次要,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回來,知道嗎?”

“你個半大的小女娘,從那渾身泥的搬了酒到我這來,長到如今,我便是仗著以往同你阿耶的交情,也是當得你一聲阿叔的。”

“你要去尋你阿耶,我攔不得你,但你無論如何,都得好好的......”

看著賀七娘驟然泛紅的眼圈,李掌櫃別開頭用袖子抹了把臉,又是一聲長歎。

再轉頭,麵上已是他一貫招呼買賣的笑。

“我這酒肆的客人們嘴都刁,隻愛你賀家釀的酒。所以呐,你這賀家頂梁的小女娘,可一定得在我這酒賣完之前回來。不然,我這招牌到時隻怕都要被拆咯。”

“至於價格,阿叔不占你個小女娘的便宜,我們全按往常的價格算。”

“然後你這回去準備的功夫,阿叔去給你尋一隊往隴右道去的,靠得住的行商。你到時啊,跟著他們一塊去。”

見李掌櫃不待她應,已是風風火火地去安排。

賀七娘吸吸鼻子,揉一把身旁的毛驢腦袋,輕聲低語。

“嗯!”

“會回的!”

“這一次,七娘無論如何,都會回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