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借你的銀錢,何時歸還◎
方硯清是半年前,由裏正為鄉裏私塾尋來,專為適齡孩童們啟蒙的夫子。
初到之時,就因生得麵皮白,容貌俊,又說話行事文雅有禮,引得洛水村的大嬸子小媳婦們,暗地裏圍觀、打聽。
便是賀七娘這般不愛湊熱鬧的,也曾在送酒去的路上,聽同路的嬸子們念過一路。
各個誇方夫子生得俊,十裏八鄉頭一茬。
人人念方夫子學問好,不知誰家的女娘才能與其般配。
可眼下,這位鬆形鶴骨的文雅夫子,在賀七娘了然的目光裏,卻是一點點漸紅了臉。
孩子們不知自家夫子昨晚曾掛在賀家牆頭,上下兩難,進退不得。
眼下,還以為是他們爬樹偷桃的行為將夫子氣成了這般模樣。
心裏愧疚,一個個再顧不得自己的屁.股。紛紛上前,圍在賀七娘身側同她道歉。
在孩童們迭聲的致歉中,賀七娘隻得是再從家中提出一籃新摘的桃兒分給他們,這才令孩子們相信,她是真的沒有生氣。
她在這頭,給從矮到高自覺列隊的孩子們分著桃子。
那頭,方硯清則是攔住那打算離開的漢子,不依不饒地說著什麽。
眼見那漢子往左,方硯清便也往左。漢子往右,方硯清亦拱手往右。
明明那漢子才是練家子,且身有官職,但偏生方硯清一錯不錯堵在他麵前的模樣,全無露怯。
“阿姊?”
看二人一不小心看得出了神,聽得麵前的孩童一聲喚,賀七娘忙收回眼,繼續給他們分桃子。
但那耳朵,總耐不住想聽聽,方硯清到底在說些什麽?
不消多時,縱那漢子生得再是人高馬大,眉眼凶狠,也招架不住毫不退讓的方硯清,敗下陣來。
勉強算得上是態度誠懇,終是同先前被推開的孩童,還有被冒犯的賀七娘道了歉。
做完這一切,漢子立馬轉身,同身後又惡狗攆一樣,馬不停蹄地離開了。
經此一幕,賀七娘這才明白過來,他方才到底是在做什麽。
也終於切身體會到,方硯清這人,溫和外表之下掩藏著怎樣一份執拗。
解了這樁啼笑皆非的誤會,得過漢子嘀咕一句,“你這小娘子著實潑辣”。
並著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對方硯清補充,各家的阿兄兒時都被賀家阿姊揍過的聲音,賀七娘終是送走了這群鬧得她頭昏腦脹的皮猴兒。
目送孩子們三五成群地走遠,方硯清正欲出言告辭,卻是看清賀七娘垂在身側的手,正兀自抖得厲害。
唇角抿直,方硯清停下動作,垂眸靜立一旁,讓人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而賀七娘見了孩子們走遠,覷一眼身側默不作聲的方硯清,心道挺好,這還免了她特地去私塾尋他的功夫!
本來,她就打算這兩日抽空,去尋方硯清幫忙的。
她得麻煩方硯清,幫她寫一封退婚書,趕緊送去東都!
賀七娘識字,也會寫字。
可她那手字,屬實,算不得好看......
而且她這一手字,其實,還是許瑜親手教的。
以前,許瑜還沒被縣裏舉薦去東都書院的時候,他每日都會抽一個時辰的時間,教她練字。
可賀七娘性子急躁,本就不是塊讀書寫字的料。
每每練字之時,她不是尋了各式各樣的理由跑開,就是生生纏得許瑜氣紅了臉,再沒心思壓著她練字。
可如今既是打算退婚,賀七娘思來想去。自覺怎麽也不想在這最後關頭,還在許瑜麵前失了麵子。
若去集市找人代寫信,她怕還沒來得及離開集市,村裏人就會知曉她同許瑜將要退婚的消息。
兩家雖都是洛水村的外來戶,但村裏人對他們這樁婚事的關注,那是一點兒都不低的......
賀七娘想來想去,要找一個字一定寫得好看,遣詞造句一定有文化,還不會到處多嘴的人。
思來想去,好像,還真隻有眼前的方硯清了。
正欲開口,賀七娘卻是耳尖地聽得一陣饑腸肚鳴。
見身旁這人再度紅了個徹底的臉,賀七娘想起,村裏人為著不耽誤農活,孩童啟蒙的課業,特地被安排在晌午時分。
心有所求,清了清嗓子,賀七娘將手在身前圍裙上擦了擦,狀似寒暄。
“方夫子,你用過飯了嗎?”
得了預料中的回答,賀七娘便順勢接道。
“正好,我正打算開飯。你要不嫌棄我家粗茶淡飯,就留在我這兒吃吧。”
村裏人常走動,順手添副碗筷留人在家吃飯,更是常事。
略一思忖,方硯清倒也沒有推辭。
道一聲叨擾,便也跟著賀七娘進院子,在院內的石桌上坐了下來。
賀七娘燙了餅子,又將先前放在灶上蒸著的菜端出來。
最後,甚至還提出一小壺酒,問方硯清。
“方夫子喝酒嗎?”
“不擅飲酒。”
見他拒絕,賀七娘也沒再勸。
大大方方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二人停下對話,各自用起了飯食。
對麵的方硯清許是餓極,他用飯的速度算不上慢。
而且,也全然沒有同賀七娘暗自擔心的那樣,會變得拘謹之類。
方硯清坦然且滿足的模樣,就好像他是在自家用飯一樣……
覷一眼碗中酒,賀七娘暗暗咋舌。
這倒的明明就是普通醪酒啊……怎麽她又像是要醉一樣?
什麽他家、自家的?
呸呸呸!
昨晚那酒的後勁真麻煩!
端起酒碗,一口接一口地給自己壓驚。
賀七娘藏在碗後的眼,仍止不住地往方硯清那裏看一眼……再看一眼。
畢竟,她還真是頭一遭見人用個飯,都這麽……
額……賞心悅目?
那一舉手一投足的樣子,說不出個緣由,但就是跟村裏那些吃起飯來唏哩呼嚕的男人們,不大一樣。
一口口喝著碗中酒,賀七娘再度想起前世。
東都,春試出榜後,她也曾同許瑜打聽過方夫子的消息。
許瑜那時隻道榜單之上,並沒有一個名叫方硯清的人,隻怕是已經名落孫山。
後來,又有各種各樣的事接二連三發生,她竟也再無多餘的心思,去探聽方硯清的事情。
如今想來,賀七娘隻覺悵然。
也不知前世的方夫子,這樣端方的方硯清,落榜之後,是回了洛水私塾,還是再去了別處......
用過了飯,方硯清將碗筷齊整放好,用帕子拭淨嘴角後又將帕子疊整齊,放回袖中,再仔細將衣袖理好。
一番動作,行雲流水做下來,看得賀七娘瞠目結舌。
這方硯清還真是......一個,一個頂講究的斯文人啊......
而方硯清悄悄看一眼賀七娘已經見底的酒碗,也是麵露唏噓,由衷讚了她一句。
“賀家娘子,好酒量。”
未免耽誤正事,賀七娘麻利收拾好碗筷。
跨出灶間門檻時,一邊擦著手上的水,一邊已經開口,同在石桌旁一動不動坐著的方硯清說。
“對了,方夫子,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嗯?不麻煩不麻煩!敢問賀家娘子,何事可讓我略盡綿薄之力?”
刻意忽視這人又開始咬文嚼字文縐縐的習慣,賀七娘大咧咧往桌前一坐,說道。
“幫我寫一封退婚書,我要退婚。”
“退,退婚?”
一貫冷靜自持,即便被那漢子薅住衣領也麵不改色的方夫子,這會兒卻是麵露錯愕。
略微細長上翹的一雙眼,現下也因賀七娘的話,而訝異地瞠目而視。
之後,又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忙不迭收回自己的視線,掩飾般端起手邊茶水湊到嘴邊。
賀七娘被他這副樣子逗得樂不可支,別過頭拚命壓抑不住上翹的嘴角。
原先單是知道方硯清這人,生了一雙與他性子不大相宜的含情狐狸眼,莫怪能惹得附近的嬸子媳婦們一個勁誇他長得好。
現下他詫愕不定的樣子,倒是莫名像極了那農戶家舍常有的,受了驚的小狗崽兒嗷地叫一嗓子,又慌忙搖尾為自己找補的模樣。
平端無故的,就將這位性子、長相皆與洛水村不大相符的方夫子,拽進了滿是煙火氣的農家小院裏頭。
賀七娘心頭竊笑,麵上卻是勉力維持住恰到好處的正經與淡然。
“是了,退婚。”
說罷,又像是怕方硯清多想一般,再添了一句。
“就是村裏大家都知道的那個人,我要同他退婚。”
像是這才陡然記起了賀七娘未婚夫婿的身份,方硯清眼底現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深深看了眼賀七娘,他眉頭擰起,抿緊了唇,連帶著就是上翹的眼角,都有些垂落耷拉。
“內裏,可是有什麽誤會?亦或是,變故?”
村裏人人皆知,賀家七娘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
是在賀家阿郎未失蹤前,為她定下的婚約。
方硯清初到洛水村沒多久,就從旁人口中,得知了賀七娘的這樁婚約。
自然,也知道了許瑜的身份。
知了他當年同祖母一老一小,自外地遷徙而來,得了同為外來戶的賀家不少幫扶。
同為讀書人,自也知道,那許瑜兩年前過了解試。他被舉薦入了東都書院,現正備著來年春試。
村中不少人戲言,隻怕這賀家阿郎,當初就是為了讓他這膝下獨女做了狀元娘子,這才會幫助許家祖孫的。
從這樣的言論之中,方硯清自是不難看出,世人對這樁婚事的評價,總歸都是好的,是羨慕的。
可如今,婚約雙方之一的賀家娘子,卻來尋自己,寫退婚書?
這會的方硯清早沒了之前的不動聲色、我自巋然如山。
他麵色變幻,以至於賀七娘一眼就從他那變化多端的表情和神色裏,猜出了他的想法。
心知世人對她這樁婚事的評價,賀七娘也直截了當地開了口。
“我知道,不論是誰,都覺得這樁婚事裏頭,是我高攀了許家那位郎君。”
“之前早有不知道多少人,在我麵前明裏暗裏地說過這事,他們無外乎,就是覺得我配不上。”
“縱然那位未來有光明大道,現在,我也不稀罕,我已決意退婚。”
說話間,賀七娘已然想起她目盲之後,剛到東都投奔許瑜時的情形。
無論是許瑜那些同窗驚詫的低語,還是那些貴女聽似雅致有禮,實則夾槍帶棒的笑語,她不知聽過多少。
但那時,她總想著,自己是來投奔許瑜的,是來求他幫忙尋阿耶的。
她已經給許瑜添了麻煩,就必然不能再因為這些細枝末節的小委屈,讓他不快。
所以,曾經的賀七娘,都一一忍下來了。
可她現在,是不可能再去受這些委屈與貶低的。
她不願,再被人用輕飄飄一句“不過是石頭上的花紋,任人踐踏”毀了她阿耶為她取的名兒。
她賀七娘,既能釀出世間烈酒,就定不能折在一個男人身上,再讓人把她糟踐進泥土裏。
隻待她退了婚,再解決掉暗害她瞎眼的人,她便啟程去尋阿耶!
賀七娘因前世之事,麵色已然變得有些難看。
而方硯清雖未應話,可乍看之下,他的臉色竟比賀七娘還要冷上幾分。
緩緩站起身,方硯清一貫溫潤的聲線罕見的清冷。
“既是賀娘子所托之事,我定然照辦。”
“隻是隨身沒有趁手的紙筆,我這便回書塾,斟酌寫好後,再送與你過目。”
方硯清說完,冷冷轉身,抬腳欲走。
賀七娘本還在擔心,怕他認死理,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誰知,他竟是二話不說應下。
賀七娘彎眼一笑,心道方硯清果真是個好人!
轉念想起昨晚清點私幾存銀時的囊中羞澀,她追上一步,同方硯清高聲補充道。
“對了,方夫子別忘了!務必多幫我寫上一句......”
“什麽?”
“借你的銀錢,何時歸還!”
對上方硯清不明就裏的眼神,賀七娘訕訕解釋道。
“就是,就是這些年,我阿耶失蹤之後,我釀酒供他讀書花費的那些銀錢,讓他別忘了還......”
話音才落,賀七娘就眼尖的發現,方硯清的臉色更難看了。
似是氣極,方硯清聽罷,竟連一聲告辭都沒,隻應了聲好,便快步離開。
而院門前的賀七娘見狀,雖不明白他為何生氣,卻也心情好得不行。
眼珠滴溜溜一轉,賀七娘翹唇輕笑,暗自腹誹。
哼。
先下手催你還錢,我報複不了你,我還膈應不了你嗎?
作者有話說:
方硯清:滴!好人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