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一行多虧有他◎

“嘶,真燙。”

齜牙咧嘴地將甑子從灶上端下來,賀七娘跺著腳丟開手中的布巾,忙不迭將雙手浸到一旁的涼水裏。

水中倒影搖晃,手背被熱氣燎得發紅。

垂眼瞅著,賀七娘卻莫名憶起昨夜方硯清掛在牆頭,眼巴巴等她搬來木梯時的表情。

肩頭微微聳動,賀七娘抿緊嘴角,眉眼擠作一團。

她一個勁逼自己回憶方硯清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模樣,回憶他曾在她目盲之後施以的援手,想要借此壓製自己的笑意。

結果卻是在迭聲的“某如何如何”中,將方硯清那副麵紅耳赤,囁嚅嘀咕“我下不去了”的模樣,記了個鮮明。

兩世為人頭一遭見,還真是,讓人記憶深刻呐!

破功的賀七娘撐在灶前笑彎了腰,就連堵在心頭的鬱氣,都給笑開了大半。

手背上火燎燎的痛散了大半,賀七娘抬袖拭去眼角笑出的淚,雙手拍了拍臉頰。

深吸一口氣,賀七娘將甑子裏蒸好的糯秫米,倒在事先備好的竹簸箕裏頭。

嫋嫋熱氣蒸騰,不消多時,便給屋裏填滿了穀物的香甜糯香。

已近盛夏,就氣候而言,早不再適合釀酒。

可賀七娘才憶起前世之事,那些噬心的痛尚且如影隨形。

若還不讓她做點最熟悉的事,她真怕自己會憤而衝去東都,先把那許瑜和什麽三娘子揍一頓再說。

可眼下,她賀七娘能切實報複到他們嗎?

很可惜的是,不能。

先不說她連那勞什子三娘子姓甚名誰,究竟是哪家的三娘子都不知道。

便是那即將蟾宮折桂的許瑜,她小小釀酒女,眼下也是奈何不得。

用竹鏟將糯秫薄薄鋪開,蒸透的秫米甜香混著米油翻轉,看上去油亮亮的,勾人食欲。

賀七娘手下動作不停,腦內亦然。

昨晚翻來覆去地想了整整一夜,從迷糊睡去再到悵然醒轉,將被淚浸濕的發絲別到耳後,賀七娘已然做了決定。

既蒙諸天神佛垂憐,真得了這重來一次的機會。

那眼下,她賀七娘首先要做的,便是彌補遺憾,尋回阿耶。

還有,避開東都和許瑜,護住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想來那無端喪命的小婢女,沒了她出現在身邊,也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至於那未能降世的孩子......

按一把平坦腰腹,賀七娘隻能說,他們是注定命中無緣了。

無論如何,她都是要這糟心的婚約給退了的!

那種麵善心毒,假仁假義的狀元郎,三娘子愛要便三娘子要,若十娘子愛要,那十娘子亦可要。

反正她賀七娘,是不要了!

現下,她隻求這對醃臢貨色,自此之後,生生世世都綁在一處,再不要去禍害旁人。

他們要走陽關道,而她,自去過那獨木橋。

放下竹鏟,賀七娘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正打算看看曲液發的如何了,屋外卻是傳來陣陣吵鬧。

乍聽上去,那動靜裏頭有熟悉的聲音,亦有粗獷的陌生聲音,聽上去凶神惡煞的。

謹慎使然,順手摸了灶台上的擀麵杖,賀七娘繞到門後,把木門悄悄推開一條縫,朝外望去。

門外,半大的孩子圍作一團,張開短短的手臂,活像嘰喳亂叫,耀武揚威的小雞仔。

“你是哪個?你不是我們村的。”

“沒錯!你誰?你在阿姊院外狗狗祟祟幹係麽?”

一旁,則是一身青衫的方硯清。

聽到孩子們唧唧喳喳地朝那短衫漢子問話,方硯清上前一步擋下漢子凶狠的眼神,衝方才說話的孩子輕輕搖頭。

“不是狗狗祟祟,是鬼鬼祟祟。也不是幹係麽,是幹什麽。知道了嗎?”

“是~夫子!”

輕笑著讚一聲孺子可教,方硯清轉而正視對麵已經麵色發青的漢子,拱手行禮,問道。

“敢問郎君,因何在此?”

“某與眾小兒皆見郎君藏於樹後,行跡可疑,因而出言相詢,還望郎君解惑,免讓吾等誤會了您,將您視作宵小之輩......”

即便是藏在門後偷看,賀七娘也是看得分明。

那麵生的漢子聽著方硯清喋喋不休,眉心一跳、咬牙切齒的模樣,儼然已被氣得不輕。

這廂,見外頭隻有一個麵生的人,賀七娘稍稍按下防備之心。

正想出門打個圓場,問問這人到底是有什麽事,將人打發了去。

門外,已是變故突生。

終是再無法忍受嘴碎的方硯清,那漢子一把扒開揪住他衣角的孩童,上前一把薅住方硯清的衣襟。

“你管老子是誰!老子勸你趕緊帶著這群崽子滾遠點!”

方硯清被那漢子薅住衣領,見其惡狠狠地瞪眼,卻仍是不慌不忙。

一麵示意孩子們躲開,一麵開口同漢子說道。

“無辜稚童,郎君何故動手?孟子曾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郎君此行,有悖......”

“老子管你孟不孟,被不被,再不閉嘴,老子打......”

“啊!夫子!”

眼見那壯漢拳頭高高揚起即將落下,孩子們被嚇得抱成一團,吱哇亂叫。

年歲稍大些的男孩,更是已經衝上前去,打算一道去阻攔漢子打人。

可方硯清卻是不閃不躲地直視漢子雙眼,眼神平淡無波,就像將要被打的人並不是他。

漢子被他這樣的眼神盯得後背莫名一涼,心下惱怒,便真的準備動手。

誰知,斜裏卻驟然飛出一道黑影,對準那漢子舉高的手腕,砸了上去。

“啊!”

哀嚎一聲,漢子鬆了抓在方硯清衣襟處的手,捂著受傷的那隻手,忙往地上看去。

在場眾人視線聚在一處,那黑影卻滴溜溜滾了許久,才堪堪停下。

他們這才看清,原是飛出來的,竟是一根擀麵杖!

“誰!?”

“誰**敢偷襲老子!”

被區區一根擀麵杖當眾下了麵子,那漢子怒火中燒,捧著發麻的那隻手,朝周圍怒聲吼到。

怒吼聲才落,原本闔上的院門也被人從裏頭一把推開。

吱呀一聲響,引得眾人循聲望去。

門檻之上,裙角隨主人抬腳跨出門的動作翻飛一瞬,繼而穩穩停在院外眾人之前。

“我!”

清亮一道女子聲音響起,那漢子不屑地扭頭望去。

門前,出聲的女子普普通通一身村女裝束。

粗布頭巾包住頭頂盤起的麻花辮,淺麻半臂衫裙,腰間係著同色圍裙。

除了膚色白得有些晃眼,垂在頭巾外的發絲被汗水浸濕成卷黏在臉上外,看似沒甚特殊。

“怎的?你這小娘兒們找死?”

漢子麵上閃過晦色,上前一步正欲發作,眼下卻是悍然映入一道冷芒。

鼻尖被那道冷光指著,漢子這才看清。這出聲的村女手中,竟還該死地握著一柄柴刀。

“我這刀,才磨過。你說我是找死嗎?”

賀七娘一手握著從灶屋裏拿出來的柴刀,一手朝七嘴八舌喚她賀阿姊的孩子們招了招,示意他們躲到她身後。

間或,還衝那想要動彈的漢子招呼上一句。

“我的柴刀沒長眼,你亂動的話,我可不一定會砍了你哪兒。”

見孩子們都圍了過來,那漢子也老實站著後,賀七娘這才分了個眼神給低頭整理衣襟的方硯清,問道。

“方夫子,你沒傷著哪裏吧?”

前世,方硯清曾在她目盲之後,一路護她去往東都,對她多有照拂。

雖說他本就要去東都參加春試,不過是順路捎上了她。但當初到底承他施以援手,一行也多虧有他。

所以,賀七娘自不能見他在她家院門外無端受傷。

另一邊,仔細理好衣襟,扶好發髻的方硯清聞言,忙是朝賀七娘拱手行禮。

“無礙無礙!某未曾傷著!”

“賀七娘子巾幗不讓須眉,某在此,謝過賀七娘子救命之恩,某自當......”

耳邊嗡嗡作響,見方硯清隱隱又有喋喋不休的趨勢,賀七娘同對麵那漢子皆是皺起眉來,麵露難耐。

那漢子被柴刀指著,好歹是收斂了些。

但賀七娘卻是再忍不得。

前世,她已經忍了方硯清一路,雙耳都被他念出了繭子。現在,真是一聽他這般說話,就頭疼得厲害。

“方夫子!”

“賀七娘子何事?”

方硯清性子溫和,被人猛然出聲打斷,也未見惱,仍是溫溫柔柔地笑。

賀七娘看一眼文質彬彬的方硯清,又想想自己的耳根清淨,到底是長籲一口氣,無奈勸道。

“方夫子,算我求你,你好好說話,行嗎?”

“你這樣文縐縐的說話,又某某某的,聽得我實在是頭疼......”

“對不住!對不住!賀娘子,某,我,我今後定會注意的。”

眼見方硯清滿是歉疚,又是告罪,又是連連行禮的,弄得賀七娘不光頭更疼,還愈加覺得不好意思了起來。

心道,她這要求,該是為難方夫子了吧?他莫不是以為,她是在怪罪他吧?

畢竟,他說話做事,一貫如此。

正想解釋自己並沒有怪罪他的意思,賀七娘對麵的那個漢子,倒是先招架不住了。

“喂!你!小娘兒,啊子......小娘子!對,小娘子。”

漢子粗俗的話,在舌尖生生打了個滾,然後被他快速咽下。

他隻作自己是幡然醒悟,不能當著一群孩子的麵說醃臢話。

絕不會認為,因為驟然對上了那小娘子的柴刀,和那文弱夫子望來的眼神。

這破村子真是邪門!

一個村女凶悍的動不動提刀,一個教書夫子,眼裏看人卻像是在看死物!

漢子咽下口中唾沫,梗著脖子開了口。

“你倆要嘰嘰歪歪,能待會兒再說不?你這柴刀,能先收下不?我還有差事得去處理。”

賀七娘視線梭巡,將這漢子從頭打量到尾。

見他雖身著短打,但袖口領口都洗得幹淨,還沒有補丁,便也斷定他不是什麽流竄作惡的匪徒。

雖是放心了些,但到底得問清楚他在這裏做什麽才好。

賀七娘正待出聲相問,旁邊的方硯清倒是搶先問道。

“某,不對,是我。”

“我方才發現,郎君你虎口、食指腹側盡數有厚繭,想來該是常年握刀所致。”

“又觀你雖舉止粗魯無禮了些,但到底目無邪氣。不知,郎君可是軍士?又為何在賀娘子家外逗留?”

方硯清話音將落,那因賀七娘放下柴刀而鬆了口氣的漢子立時頓住。

挑眉詫異看來的樣子,像是驚訝於自己的身份居然這麽容易就被猜到。

心知自己是看輕了眼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夫子,那漢子這才拱手,同方硯清見禮。

“彭城縣府衙,司法佐。”

“追查賊人至此,剛才正是在那樹下發現了賊人逗留的腳印,打算察看一番。”

“結果剛蹲下,你就和那群小崽子出現,把我當賊逮了。還害我被一小娘兒,子!拿刀指了......”

懶得聽漢子嘀嘀咕咕,賀七娘轉頭看去。

方硯清像是猜到了她想問什麽,麵露羞愧之色,聲音越來越低地解釋著。

“這群孩子,昨兒傍晚摘了賀娘子你家的桃子。”

“不問自取為偷,都是我平日裏沒能教好他們。所以這一下學,我便帶他們過來同賀娘子你道歉。”

“昨日,昨日走得慌亂,我,我忘了同你說......”

作者有話說:

——預收文《被許婚死對頭後》——

大長公主之女桓靈姿,生得螓首娥眉,蘭姿蕙質,堪為東都最耀眼的明珠。

偏是妙目流轉,隻落了她那久病羸弱的壡王表兄一人在其中。

直至宮宴,壡王親擇了太傅嫡幼女為王妃,桓靈姿這才死心。

閉門躲清閑,桓靈姿隻歎她早日喪夫守寡的盤算,終是落了空。

誰知不過半月,遠在北地的死對頭狄奚,卻是戎裝鐵騎跨江而至,直言前來迎娶同他定了婚事的桓靈姿。

看他拿出阿耶酒後給的“許婚”信物,桓靈姿咬碎了牙。

還沒想出讓狄奚知難而退的法子,那壡王卻又跳了出來,言說心中所愛惟她一人。

遁逃被攔,桓靈姿覷一眼狄奚,萬分頭疼。

“我喜男子雍容雅步,可你天生蠻力。我喜男子謙恭仁厚,可你奸詐又記仇。我喜男子麵若冠玉,可你......”

好吧,狄奚這張麵皮她的確是沒得挑剔......

可她桓靈姿就是不喜歡狄奚!

打小她就不喜歡他,哪怕他曾送她最愛的小馬駒,她還是看他不順眼!

桓靈姿猶自氣惱,狄奚卻是雙手環胸,望向後頭窮追不舍的壡王,言辭戲謔。

“哦?看不上我,不願嫁我。那你準備嫁他咯?”

瞥一眼身後,桓靈姿暗唾一聲倒黴,而後冷笑著遙遙拜向宮城。

“我惟願請旨入道,修作女冠,祈我朝昌盛,福祚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