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修)

◎任人踐踏的卑賤東西◎

當砰砰砸門聲,混著陌生的人聲嘈雜,打破小院的靜寂。

山林間被驚起的夜鴉嘶聲振翅,伴著火光竄天而起,燎紅了半片夜色。

院內不過寥寥幾人,盡數被那些破門而入之人用刀抵住脖頸,集中趕到了前院。

賀七娘被小婢女攙扶著,在閃著寒光的刀刃之間,慢慢出了屋子,站定在院前。

院內的仆從看得她的身影出現,眼底皆閃過不容忽視的光。

他們七嘴八舌,同院子中央站定的黑衣老婦人叫嚷著。

“是她,您要尋的人,就是她!”

“放了我們吧,放過我們吧......”

賀七娘感受到小婢女攙扶著她的雙臂不住顫著,用力回握了小婢女的手,同她笑了笑,安撫道。

“別怕,我在呢。”

在小婢女信賴的目光裏挺直脊背,賀七娘淡然開口。

“你們是什麽人?持刀擅闖,可知這是誰家的別院?”

賀七娘強裝鎮定,勉力讓自己保持著淡然冷靜的模樣。

隻她自己知道,後背的薄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黏在她的身上。

“你們若為求財,自將財物取走便可。若敢傷了人,我夫家也定不會善罷甘休......”

話音未落,那明是看上去慈眉善目模樣的老婦人,卻是噗地一聲笑了。

“哈哈哈哈,你這村婦竟真是蠢笨至此。到了眼下這步田地,居然還念著夫家?”

“老身該說你蠢,還是說你到底是沒見識呢?”

老婦人撫掌而笑,連帶著發間別著的發飾都顫個不停。

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她麵露輕蔑地拂拂鬢發,言辭嘲弄。

“你這村婦,方才不是還問我們知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別院嗎?不如讓老身告訴你,這破爛小院,還真是那許家侍郎親同我們說的位置。”

故作懊惱地停下。老婦人在賀七娘皺起的眉宇間掃過,明知故問。

“哎呀,老身竟是忘了!這東都許侍郎家,可不就是你這村婦的夫家嗎?”

“許,許侍郎?”

賀七娘訥訥地問。

“對啊,吏部侍郎,許瑜,許侍郎。”

“你騙人!”

一直靠在賀七娘身邊的小婢女探出頭,猛地叫到。

小婢女情緒激動地往前衝了兩步,還未來得及靠近那老婦人,就被人一把薅住發髻,拖得她撲倒在地。

賀七娘正欲上前去扶,膝彎卻是被人從後頭猛踢了一腳。叫她瞬時雙膝跪倒在地,被人扣住肩,押在了那老婦人跟前。

“哼。”

一聲輕嗤,那老婦從旁人提著的食盒中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藥,衝旁邊使了個眼神。

下一刻,賀七娘被人鉗住下頜,一個用力。

刺痛傳來,賀七娘甚至都來不及掙紮,那人已是直接將她的下顎卸了下來。

被一碗接一碗地灌下那叫人作嘔的湯藥,賀七娘麵上早已分不清淌的是淚,亦或是掙紮時濺出的藥湯。

“娘子!娘子!”

小婢女撕心裂肺的叫喊聲由清晰變得模糊,賀七娘直勾勾仰視於天上那輪殘月,忽地明了,到底,她還是不夠了解許瑜......

不然,她也不會在那些人自稱是得了許侍郎示意之時,第一反應是覺得自己聽錯了來曆。

眼角餘光之中,賀七娘見著那瘦弱的小婢女突地暴起,一口咬在了押住她的那隻手上。

然後,拚命朝她撲了過來。

緊接著,卻有黑影從旁斜出,將她一把提在手中。

瘦瘦小小的小婢女,掛在那人手中,就像逢年過節時,從籠子裏被提出來的,待宰的雞。

寒光抹過,濺出半圈的血,然後,那人將她丟到一旁......

“嘖!怎的還要弄得見血?”

老婦人見了這一幕,嫌棄地丟開手中的碗,忙不迭往後撤了幾步。

就像,生怕被腳下漸漸淌開的血汙了衣裙。

賀七娘被人鬆開,她膝行爬到小婢女的身側,哭著將小小的她抱進懷中。

“嗬......不該,不該是這樣的呀......”

“娘,娘子......阿郎......不該,不該是這樣的呀......嗬,嗬......”

鐵鏽腥氣充斥鼻間,掌下黏膩、溫熱的血一股股自小婢女喉間湧出,纏得人幾欲作嘔。

對上賀七娘的目光,小婢女強撐著張口,想要再說什麽。

可話還未來得及出口,一口倒灌的血卻被嗆咳迸出,血沫飛濺上賀七娘半垂的眼皮,令她眼前陣陣發黑。

雙手牢牢壓住小婢女喉間刀口,妄圖止住那噴湧而出的血。

賀七娘抬眼,環顧四周。

她想問問,有沒有人,能夠救救她的妹妹。

可映入眼中的,隻有四下奔逃的仆從,屋前倒地不起的身影,廊下被踩成爛泥的花。

還有,廊後熊熊燃起的熾烈火光。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許瑜,你不該是這樣的啊......

賀七娘像是被人折斷主杆的偶人,無力耷拉著頭。

淩亂的發絲低垂,在賀七娘麵上投下雜亂的影,落在微微抽搐著的小婢女身前。

心神混沌,賀七娘緊緊抱住懷中的小婢女。

視線無定,直到落在那尚在滴血的刀尖上時,她仍在呆呆地想。

不遠處,那老婦人正滿是不愉地交代著。

“既然動了刀,幹脆收拾幹淨再一把火一燒得了。天幹物燥,不過是仆從不當心燭火罷了。”

“那這瞎子?”

“灌了那麽多藥,又是個瞎子,就這樣吧。怎麽著,你還想見血?”

“嘿嘿,哪兒敢呐?還得是您,生就一副菩薩心腸。”

“趕緊著些,老身還得早些回府同主家回話呢。這頭務必料理幹淨,省得日後給三娘子添堵。”

那老婦見持刀之人領命而去,又見賀七娘癱在地上一動不動,眉目舒展,像是心情極好。

磚石縫隙間,火光映出血色,肆意蜿蜒。

踮足避開小婢女灑落在地的血,那老婦踢了踢賀七娘的腿,衝她開口說到。

“聽說,許侍郎於慣喚你賀雯華?”

“嗬,老身原還不知,似你這般出身的人,怎會取這樣好的兩個字兒做名。”

“後頭啊,還是我家三娘子笑語,雯華二字雖可指五彩祥雲,但也能指那泥裏石頭上的紋。老身這才明了,說到底,似你這般的,不過也就是石頭一樣,任人踐踏的卑賤東西罷了。”

說完這話,老婦像是覺得這滿院的血氣著實惡心了些。她捏著帕子掩住口鼻,便轉身往外去了。

自然,也沒能聽見賀七娘費盡全力,拖著脫臼的下頜,一字一句地回道。

“祥雲。我阿耶說,那是天上的五彩祥雲......”

“我阿耶說,雯華是天上最好看的祥雲......”

浸滿鮮血的手背被人猛力扣住,賀七娘倉惶回望。

白日裏還甜甜笑著喚她“娘子”的小婢女,如今已露了眼白。

因呼吸不暢而漲得青紫的麵容,猙獰可怖。

“逃......嗬......逃......”

小婢女顫顫抬起的手驟然落下,指尖擦著賀七娘散開的裙擺,遙遙指向院門方向。

怔楞回頭,正有火舌肆意蔓延,逐漸攀上破開的院前木門,她的耳畔,盡是木材燃燒時的劈啪異響。

是了!

她不能呆在這裏,她總得逃的,她還得尋阿耶回家。

可她,還不能這樣就逃!

輕輕將懷中的小婢女放下,賀七娘撐起身子。

雙腿雖是才站了一瞬就軟得跪了回去,但她仍是雙目緊盯那滴血的刀尖,一下下挪動著雙腳。

步履由蹣跚逐漸轉好,她猛地撲身上前,一手抓住刀刃,一手扣住刀柄,將它生生拽過。

執刀之人未曾料到她個“瞎子”會突然動手,又像是從未想過,竟還有這樣不要命的人會往刀上來撞。

一時失神,倒叫賀七娘得了逞。

搶過刀,她用盡全身力氣,朝前斜劈一刀。

見著那人捂臉倒地哀嚎,賀七娘扯起嘴角木然一笑,調轉身子,奪門而逃。

火光照亮前路,身後似有人在高喊“殺了她”,似有人在奮力追趕,賀七娘也未再回頭看過一眼,隻是一直奔向前方。

不能回頭......

不能回頭!

阿耶說過,被追趕時回頭容易跌倒,跌倒容易失力......

阿耶,阿耶......

麵頰為夜風與枝葉抽打,耳邊被鼓噪不休的心跳所控,喉頭湧起血腥鏽味,煞白的額前汗珠沁出,腹下亦有陣陣絞痛傳來。

縱有熱流潺潺落下,賀七娘也不敢停下察看。

淌血的手牢牢護住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在心底一遍遍同腹中孩兒低語。

“不疼的,不疼的。”

“那麽多藥養了你許久,你這孩子可金貴著,怎會鬧得你疼呢?”

“萬沒想到他竟會心狠手辣至此,既到了這步田地,阿娘便帶你去尋你外祖。你外祖可厲害了呢,他曾經獵過野豬,他定能保住你的。”

念著念著,跑著跑著,賀七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逃了多遠。

等到四周終是除開蟲鳴再無響動,等到前路徒留月輝,再窺不得半絲火光,賀七娘這才靠著身旁巨樹,脫力倒下。

天旋地轉間,她終是看見,裙下早已泅開的大片血痕,張牙舞爪,就像能食人血肉的花。

靠在樹下,視線所及之處分明是大片連綿且濃稠的黑,可賀七娘卻恍然像是見著了亮起的轉鷺燈。

草木葳蕤,薄霧鋪散。

賀七娘靠在樹下,從洛水到東都的萬事種種,一幕幕於眼前閃過。

在身子愈加感到浸骨寒涼之餘,便連之前腹中愈演愈烈的絞痛,她竟也覺得麻木了。

轉鷺燈滅,意識浮浮沉沉。

悔嗎?

悔的呀。

明明她還沒能回家,還沒有等到阿耶歸家的啊......

好想,好想再回阿耶身邊啊......

視野再度永溺黑暗之時,不遠處似有人在聲聲呼喊著她,喚她作。

“七娘......”

————

“賀家娘子?賀家娘子?”

“七娘?”

“七娘?你可還好?”

喋喋不休的呼喚,忽遠忽近地黏在賀七娘耳邊,像是作惡的蚊蠅,教人心煩。

村舍小院之中,賀七娘渾身酒氣地趴在石桌上,眉眼緊閉,喉間哽噎,羽睫濡濕,一時仍逃不出那場南柯舊夢。

她難以掙脫夢中束縛,在這勢要將她喚醒的呼喊催促之下,更覺頭痛欲裂。

“別吵。”

“別再吵了。”

賀七娘強撐著將手舉起一瞬,低斥一聲別吵,便又被卷入肆虐醉意。

那出聲呼喚之人似是察覺到了她這處的動靜,倒也真的安靜了下來。

隻安靜不過片刻,那人竟又再度開了口。

隻不過,他這次再將聲音提高了一些。雖稍顯拘謹,卻又萬分囉嗦地喚道。

“賀家娘子?賀氏雯華?你可還好?是否身有不適?”

“某推不開門,能否翻牆進來?你可介意?賀家娘子?”

像被踩著了尾巴的狸貓,賀七娘到底是被那聲“雯華”激得瞬時掙脫舊夢。

噌地一下撐起身子,賀七娘醉眼朦朧地循聲望去,惱怒斥道。

“不要再這樣叫我了!除了阿耶,誰都不許再叫我雯華!”

“我是七娘,賀七娘!”

一麵高聲叱責,一麵卻有淚,自眼角墜落。

不過片刻,賀七娘的視線,已然被淚水溺得模糊朦朧。

模糊目光所及之處,那道居高盼來的青衫身影,正映著天際將落未落的夕陽。

年輕的郎君在漫天霞光中同她對望,使得賀七娘混沌腦海中,陡然闖入了一雙清粼粼的眼。

那雙眼的眼尾斜飛微翹,顧盼流轉。

乍看之下,似有霞光綴彩化作風流多情之姿,交融入其眼底。

那樣的眼,那樣的眼神,一時之間,竟讓賀七娘生出錯覺。將這青衫郎君的身影,同方才舊夢之中許瑜的殘影,重疊到了一處。

舊夢與酒香交織,叫賀七娘一時心神恍惚,連忙環顧四下,想再尋那貪嘴好玩的小婢女。

如煙,卻是土牆壘壘,圍作洛水村的小小院落。

院牆角落,桃枝葳蕤,碧葉粉桃,碩果累累。

夜風拂過,滿是縈繞在身邊的酒香肆意飄散。

這所有的一切,無一不在提醒賀七娘,她此時,正在洛水村的家中。

算不得清明的眼神掃過石桌,看清殘留在碗底的酒液,賀七娘終是回過了神。

原來,此刻正是今日傍晚時分,她飲下那才開壇的新酒之後。

今日開壇的這批酒,是她試著用新製成的酒曲釀出來的。工序複雜,便是這黍米下酘的功夫,她都來來回回折騰了七八回。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她今日品來,酒香更為醇厚,口感更為豐滿,引人貪杯。

倒沒想著,連帶著這後勁,竟也更大些。

令她這個浸在酒香裏長大的人,幾碗下肚,竟澆出了一場南柯舊夢。

沒了血氣的風卷起酒香,賀七娘撐在石桌上的手徐徐撫上自己的小腹,眼神徹底暗了下去。

而院牆之上,因院內女娘一聲嬌斥,而嚇得一腿攀上院牆的動作猛停的青衫男子,也終是在這時有了回應。

明明是雙手並一腿齊齊掛在牆頭的詭異姿勢,談吐間的神色,卻好似十分鎮定。

“方才是因一時情急,才會貿然喚了賀家娘子你的名字。若你不喜,某自當謹言慎行,再不冒犯了賀家娘子。”

他這一開口回應,其眼尾蘊著的多情風流之態,也瞬時隨之散盡。

就像方才的那場兩相對望,還有與之重疊的許瑜的影子,不過都是賀七娘酣醉之後的錯覺。

而賀七娘對此也全未多想。

隻因她已看清,這人,既不是洛水村的許瑜,也並非東都舊夢中的許瑜。

哪怕他們眉眼之間的確有幾分相似,可眼前這人,卻是村尾私塾的那位方硯清,方夫子。

看著那張恍若隔世的臉,聽著他熟悉的溫潤嗓音,賀七娘抬起袖子蹭了蹭被眼淚淹糊的眼。

前世之時,方硯清曾應她所求,帶她一起去東都,陪她走過很長一段旅程。

在那段驟然變得無助的黑暗裏,方硯清幫了她許多。

賀七娘斂眉,於唇間溢出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

放下因舊夢而起的防備與尖銳,賀七娘再開口時,自是客氣了不少。

“抱歉,剛才是被驚著了。不過,方夫子,你怎麽過來了?”

方硯清聞言,麵露溫和笑意,穩重自持得就好像他並未掛在旁人牆頭。

“無妨!無妨!原是某失禮在先。”

“今日,某於書塾觀夕霞似流光錦緞,一時看得入迷走到此處。”

“見此處桃樹之間有熟悉孩童攀爬,又見賀家娘子你幾經吵鬧仍未出門,所以,怕你是身有不適,因而逗留在院外,想問問你可需要幫忙。”

“哦,這樣啊。”

賀七娘被方硯清文縐縐的一番話念得發懵,本就提不起精神,現下更是眼前發暈,隻覺頭重腳輕。

因此,她也無力與他過多寒暄。

輕輕點了點頭,賀七娘不在意地衝他擺擺手,對方硯清回道。

“多謝方夫子。我身子沒事,方夫子不必擔心。”

“隻家中還有些事需要處理,就先進去了,您請自便。”

說罷,賀七娘轉身便打算回屋。

她急需躺下,再好好理理她這混亂的腦子。

誰料,還未走出兩步,後頭又是響起方硯清的聲音。

不急不躁,溫潤有禮。

隻那話裏的內容,著實令賀七娘回不過神來。

“賀家娘子且慢,某尚有一事想求!”

“某今日舉止失儀,現下所求,確有失妥當。然土圍雖不作高壁,亦較某身量有餘,能否勞煩賀家娘子,借家中木梯一用。”

方硯清自詡他方才所說,遣詞造句全無失禮之處。

他應可鎮定自若,繼續維持他私塾夫子的儀態。

可待他期盼的眼神,對上賀七娘茫然的雙眸。

到底是同他身後的晚霞一般,徹底燒紅了臉。

目光躲閃,方硯清囁嚅央道。

“賀娘子,勞你借我木梯用用,我,我下不去了......”

作者有話說:

酘:將煮熟或蒸熟的飯顆,投入曲液中,作為發酵材料,稱為“酘”。(引用自《釀酒科技》2021年第1期《中華酒文化探源——《齊民要術》中的製曲釀酒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