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修)
◎可願與她共白頭◎
長豐二十四年,夏至。
金烏西墜,漫漫霞彩潑灑,聚於山林草木之間,似熊熊烈火融入暮色。
自許瑜因差事暫離東都,將她從家中送來這處小院休養之日起,賀七娘被拘在這茂林深篁之間,已近四月有餘。
許瑜用來安置她的這處小院位於半山深處,離了山下村舍,稀了人煙,勉強也算得上是一與世隔絕的幽居之所。
可眼下的的賀七娘,早就沒了什麽賞空山清幽,閱豐草長林的心思。
兩年前,賀七娘因賊人暗害而傷了眼睛,再不能視物。
因洛水家中已再無親眷,所以,她被人送來東都,投奔於許瑜,這個同她早年定了親事的竹馬郎君。
二人在許瑜去年高中後的夏日成親,她賀七娘自此成了狀元娘子。
待到今日,她腹中的孩兒業已將近六個月了。
心間蘊著對這個孩子的期冀,賀七娘坐在榻前,一手環住腹下,另一隻手則是一下下輕撫微微隆起的孕肚。
許瑜親自挑選的這一方小院,到了夜裏,慣是靜寂。
自入夏之後,便連窗外的蟲蟻翛翛,都能叫賀七娘聽個分明。
可眼下這個夏至之夜,卻是連蟲鳴都悄然歇下。
周遭靜得詭譎,教人莫名心慌。
裏屋橫亙的房梁投下陰影,恰恰罩在賀七娘微微隆起的腹間。
暗影之下,燭火跳躍,忽明忽滅。
那燭光所不能顧及的牆角暗處,像是正有覬覦生機的妖獸隱匿其中,對著無人守護的婦人與小小生命,虎視眈眈。
不安地蹙起眉,賀七娘起身換到窗邊坐下,令自己遠遠離了那處陰影,置身於溫暖燭光的籠罩之下。
輕撫孕腹的手緩緩停下,她徐徐抬手蓋住右眼,繼而換作左眼。
見確如前幾日一般,即便是單眼,她亦能見著如同罩了紗一般的憧憧亮光。賀七娘粲然一笑,低頭看一眼微微隆起的腹部,輕輕摸了摸,低語道。
“好孩子,等你阿耶回來,我們要讓他成為第一個知道這個好消息的人。”
笑意還未淡去,外間小婢女同小姊妹之間刻意壓低的交談,卻是一字不落地鑽進了她的雙耳。
“你莫不是在唬我吧?”
“誰惜得唬你,我是這下回府領夏衫時無意間見著的。那緋衣袍服,分明就是男子的婚服。”
“可是,府上阿郎......不是早就同娘子成婚了的嗎?”
“說你是豬腦子你還不認。你也不想想,阿郎如今是什麽身份?裏屋的,又是什麽身份?咱們同她被送來這裏,眼瞅著都小半年了,你見著阿郎來過幾回?”
“就連裏頭這位有喜,同阿郎遞了信去,也沒見阿郎接人回府。如今,再加上這新的婚服,你難道還不懂?”
“我這次回府可是聽人說了,這幾個月,公府三娘子常有登門。她來府中見誰,你未必猜不到?再說了,當初咱們跟著裏頭這個被打發出來的時候,不是說阿郎要去外頭嗎?你如今看,人去了?”
“嗬!要我說啊,也就某些沒見識的村女啊,才會信了阿郎的話。”
“你做什麽?你小點聲!娘子還在屋裏呢。”
“唔......唔唔......你捂我嘴做什麽?我又不是胡說,她怎麽就聽不得了?”
“你小點聲!你再胡咧咧,我就再不同你好了。我,我回府後定去阿郎跟前告你一狀......”
外頭的對話語調陡然間拔高,卻又戛然而止。
下一瞬,外頭又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有人正蹭蹭磨磨的,沿著牆邊朝門口走近。
賀七娘猜想,該是那小婢女想要確定屋內的她,有沒有聽到動靜。
搭在腹部的手指一一蜷起,指尖深深摳進掌心,印出滿捧的淺月。
賀七娘麵不改色地倚坐在窗前,雙目無神落在身前,如往日一般。
半明半滅的燭火突地跳躍兩下,險些晃得她下意識眨眼。
餘光瞥見人影,賀七娘緩緩抬手,掩飾性地揉了揉眼睛。
所幸,那一貫馬虎的小婢女,的確也沒能發現屋內賀七娘的異樣。
這個小婢女,是賀七娘同許瑜成婚之後,就一直陪在她身邊的。
小婢女會認字,每日的活計,就是為目不能視的賀七娘讀話本子。
小婢女年歲小,貪吃也好玩,最愛在賀七娘休息後,同她的小姊妹靠在牆下閑話。
早先在賀七娘休憩時,就曾多次無意間偷聽到她倆湊在一處的嘀嘀咕咕。
賀七娘聽到過小婢女學著話本裏的話,誇她生得美,妍麗得就像那盛極綻放的灼灼芍藥。
也聽到過小婢女懨懨嘀咕,小聲罵那些因為賀七娘與東都貴女不盡相同的容貌,而輕看慢待於娘子的仆從不知深淺。
自也聽過小婢女像隻小雀兒般嘰嘰喳喳,說是發現那些仆從,往往過不了幾日,就再不會出現在府邸之中。
更聽到過小婢女同她的小姊妹斷言,定是許瑜知曉後,處置了那些對賀七娘不敬的仆從。
眼下,賀七娘就更是自然而然,聽到了方才小婢女於她小姊妹之間的那番話。
賀七娘心頭哂笑,隻覺這小婢女有時機靈,有時又實在是不大機靈。
曾經隻是在窗外窺見過一眼,許瑜於案後揮筆,小婢女便興衝衝地同她小姊妹分享。
她說阿郎用那融了金箔的墨汁,正在紙上細細繪著娘子的眉眼。
還說她雖未能見得阿郎那副完整的畫,但她肯定,那畫的就是她家娘子!
明明隻是瞧見過許瑜揮筆作畫,就敢下此定論。
卻偏偏這一連幾日,都沒能發現她口中的主家娘子,眼睛好像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一些了。
想著想著,賀七娘無聲苦笑。
說到底,她自己不也同小婢女一樣不機靈嗎?
不然,她怎麽會生出同小婢女一樣的想法,竟誤會了許瑜,覺得他許是愛著她的。
門口,猛然想起什麽的小婢女活像隻驕傲的雀兒,很有底氣地同小姊妹低聲反駁道。
“你定是唬我的!我雖是腦子不及你靈光,但我眼睛可亮了。阿郎對娘子好,我是看得極清楚的。”
“你眼睛亮?與我方才說的有什麽關係嗎?你不過是豬腦子,你又不是夜裏逮碩鼠的狸貓,我管你眼睛亮不亮?”
“反正我不認同你說的。阿郎才不會那樣對主家娘子呢,娘子這樣美,她還有了身孕。”
“美有用嗎?東都哪家的貴女生得不美嗎?至於身孕,你覺得阿郎能看重一個村裏來的,盲女的孩子?”
“不然,你同我說說,那婚服是怎麽回事?將屋裏這位送來這小院不讓她回府,又是怎麽回事?”
“我明是見你一貫沒腦子,又同我玩得好,這才好心來提醒你。你卻硬說我是唬你。”
“不聽不聽!你說的都是假的......”
兩個小丫頭刻意壓低的吵鬧聲漸漸遠了,賀七娘強撐許久的笑意,也於頃刻間化作雲煙。
渾身疲軟地靠進身後軟枕,賀七娘後知後覺地發現。
哪怕是她自己,眼下竟也覺得,那才從東都府邸歸來的小丫頭所言,也許正是許瑜不讓她回東都的真實原因。
年歲尚小的小婢女不清楚,她這個與許瑜同床共枕過的人,難道還不清楚嗎?
她賀七娘,同他許瑜之間,本就不像旁人所猜的那樣情深意切、相敬如賓。
世人隻道他許瑜高中,拒絕了不知多少名門貴女的青睞,遵循婚約,娶了她這個雙目失明的村女。
卻不知成婚當夜,連合巹酒都未飲,許瑜就已同她直言,娶她絕非是因為兒女之情。
他因她雙目失明,而娶她。
他因覺得自己必須得照拂她,而娶她。
他為報賀家阿叔早年照拂他與祖母之恩,而娶她。
他為報賀家雯華釀酒供他讀書科考之恩,而娶她。
唯獨,不是因為他心悅於她......
賀七娘尤記得,當夜聽完許瑜那番話,她便笑得眼淚都差點要掉下來。
當時,她被許瑜氣得狠了。隨意丟開手中執著的喜扇,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脫口而出的話極盡刻薄。
這些年讀書科考上花費的銀錢,他許瑜在她抵達東都之時,早已一分不差地還了她,這一恩自不必報。
許家祖母仙逝多年,她阿耶業已失蹤許久,上一輩的婚約笑談,隻要他倆自己不認,同樣也沒人奈何得了他們,更是扯不上什麽報恩的鬼話。
另一方麵,縱是退上千步萬步,他許瑜若覺得自己該照拂她賀七娘,給她一個所謂的“家”。
那當初在她被送來東都投奔之時,他也可認她作義妹,作義姊,甚至作義母,這些身份,他都可以照顧她,犯不著非得娶她過門。
那夜,她曾直言,說他這般行為與說法,還真是既惡心了她賀七娘,也辱沒了她阿耶和許家祖母。
梗著脖子,穿著連繡了什麽樣紋飾都不知道的婚服,賀七娘如今想起,仍覺得自己當時定是很硬氣的。
她覺著自己定是同在洛水村時一樣,單憑一張嘴,都能氣得許瑜之乎者也上半天,卻說不出一句反駁她的話。
可記憶中殘存的事實是,她說完那番話後,先前還言之鑿鑿的許瑜就像是被鬼上了身,隻知道一遍遍溫聲同她說。
“你別哭,你莫要再哭了......我方才說的都是渾話,是飲了酒後的渾話,作不得數的。”
但賀七娘記著,她明明就沒有哭的!
她怎麽會哭呢?
阿耶失蹤後她沒哭,被人暗害失明後她沒哭,在東都被人明裏暗裏看不起她也沒哭,她如今怎麽可能會因為許瑜這惡心人的話而哭呢?
那夜到了最後,許瑜隻能是沉聲留下句你早些歇息後,便自去了廂房安置。
所以,在這樁婚事的伊始,二人就已是鬧了個不歡而散。
其後近半載歲月,雙方雖默契地選擇遺忘此事,彼此維持著不親近的關係,但也還算相處的不錯。
他不再來用什麽報恩之說惡心她,她便也不主動去礙他的眼。
畢竟,她還得指望他幫探查阿耶的消息,指望他幫找尋能助她治好眼睛的法子......
直至後來,因為一些誤打誤撞的算計,二人圓房成了真夫妻。
他們之間那若有似無存在的隔閡,才算是逐漸消退,二人慢慢開始學著互相接納彼此。
其實,在她被送離東都的這段時間,許瑜倒也曾隔三差五地過來看看她。
甚至在她被查出有孕後,還幹出過大半夜趕過來陪伴她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她才會在不知不覺間,悄然動了心。
竟是險些就要同將他擺在心頭首位,同他分享雙目恢複的喜悅歡欣。
並問他一句,可願與她共白頭了......
雖是心頭發悶堵得慌,苦笑連連,但賀七娘在不覺得意外之餘,竟也覺得慶幸。
好在,好在她還沒問他。
好在,她聽到了小婢女她們的私語。
畢竟,許瑜早就說過,他對她,是全然沒有男女之愛的。
他於賀雯華,隻有責任。
所以,她對許瑜,也隻能是依仗,亦或利用。
萬不可再有半分旁的心思。
想通了這一茬,賀七娘撚起袖子,擦了擦被燭火熏得落淚的雙眼。
心道,明日便托人去東都問問許瑜,看能不能勞他最後再幫她一次。
希望許瑜能給她一封和離書,也把這孩子留給她。
她想帶著這個孩子,去尋阿耶。
當然,如果許瑜願意,她還想贖了小婢女的身契。
小婢女陪了她這樣久,賀七娘覺得,洛水村的家中,還可以再添一個貪玩吵鬧的阿妹。
作者有話說:
下本開《公主今天很惆悵》~~指路專欄~~文案如下
一個鯉魚打挺,披頭散發的小公主拖著錦被奔到書案後,抓起已經分叉的毛筆含在嘴裏潤了潤。
世人眼中不學無術的小公主在這一夜,挑燈疾書。
天色大明時,薑窈之咬著筆蹲在椅上,盯著眼前鬼畫桃符般的筆墨發呆。
依她夢中所見,太子阿兄下江南時遇了好大一朵白蓮,啊不,好大一個美人兒,一時沒把持住,竟隱瞞身份同那位娘子有了一段情緣。
阿兄帶了朵白蓮回宮,將人納作奉儀。
在這之後,東宮上演了極精彩一出“奉儀一哭,良媛遭殃,奉儀一逃,良娣被貶,奉儀一笑,太子妃嫂嫂鬱鬱而終”的大戲。
想到那奉儀竟是成了新太子妃,自此同她的太子阿兄一生一世一雙人??!!
薑窈之恨恨磨牙,咬得筆尖開花,嘴唇發黑——啊,忘了還沒洗筆!
欺負她的太子妃嫂嫂,做出這樣恬不知恥的醜事,阿兄是當父皇母後都崩逝了不成?
正盤算著該如何在父皇麵前好好給阿兄上眼藥,視線卻落在另一人的名上。
霍雲霽,太子妃嫂嫂的弟弟,她的死對頭,兼那出大戲裏,因嫂嫂早逝而棄了同她的婚約,自此與太子阿兄針鋒相對的“反派頭子”。
雖說她也早就想同他退婚了,可他是她的竹馬耶!
她又不是阿兄那種,轉頭就辜負青梅竹馬的薄情寡義之人。
這口氣,她必須幫霍雲霽出!
搓搓下巴,薑窈之竄出宮,攔下戎裝端坐於高馬之上的霍雲霽。
“阿霽,你喜歡白蓮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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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霍雲霽就知道,為著江北部曲,他的阿姊會是太子妃,而他,會是蓮城公主的駙馬。
牽著那隻小小的手守她到及笄,他仍覺自己對她,隻有不得不的責任。
直到那日,她在冬日暖陽中抬頭,眼底浸入他的倒影,問他。
“阿霽,你喜歡蓮花不?”
那一刻,心頭撞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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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華:詞義解釋為五色祥雲、喻石紋。(也是靈感之一)
元配:同“原配”,個人喜好所以選擇用了這個~
尤雲殢雨:喻纏綿於男女歡愛,語出宋·杜安世《剔銀燈》詞,“尤雲殢雨,正繾綣朝朝暮暮”。
本文部分釀酒、製曲、風俗民俗、社會信息參考引用自:
書籍:《齊民要術》、《四時纂要》、《中國古代文化常識》、《唐朝穿越指南》、《唐朝定居指南》;
文獻:《唐代的名酒與飲酒習俗》、《唐代酒肆研究》、《唐代酒業製度文化》、《唐代科舉的發展》、《胡姬與唐代酒文化》、《中華酒文化探源——《齊民要術》中的製曲釀酒術》等。
————預收文《被許婚死對頭後》————求收藏~~~~
大長公主之女桓靈姿,生得螓首娥眉,蘭姿蕙質,堪為東都最耀眼的明珠。
偏是妙目流轉,隻落了她那久病羸弱的壡王表兄一人在其中。
直至宮宴,壡王親擇了太傅嫡幼女為王妃,桓靈姿這才死心。
閉門躲清閑,桓靈姿隻歎她早日喪夫守寡的盤算,終是落了空。
誰知不過半月,遠在北地的死對頭狄奚,卻是戎裝鐵騎跨江而至,直言前來迎娶同他定了婚事的桓靈姿。
看他拿出阿耶酒後給的“許婚”信物,桓靈姿咬碎了牙。
還沒想出讓狄奚知難而退的法子,那壡王卻又跳了出來,言說心中所愛惟她一人。
遁逃被攔,桓靈姿覷一眼狄奚,萬分頭疼。
“我喜男子雍容雅步,可你天生蠻力。我喜男子謙恭仁厚,可你奸詐又記仇。我喜男子麵若冠玉,可你......”
好吧,狄奚這張麵皮她的確是沒得挑剔......
可她桓靈姿就是不喜歡狄奚!
打小她就不喜歡他,哪怕他曾送她最愛的小馬駒,她還是看他不順眼!
桓靈姿猶自氣惱,狄奚卻是雙手環胸,望向後頭窮追不舍的壡王,言辭戲謔。
“哦?看不上我,不願嫁我。那你準備嫁他咯?”
瞥一眼身後,桓靈姿暗唾一聲倒黴,而後冷笑著遙遙拜向宮城。
“我惟願請旨入道,修作女冠,祈我朝昌盛,福祚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