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獨家
◎她到底是懦弱的吧◎
耳畔有風, 輕撫麵頰。
周遭很靜,靜到不遠處的河水潺潺可聞,靜到賀七娘不由自主地放緩呼吸。
話音消退於秋風, 許瑾沒有回答。
賀七娘緩緩轉頭,將原本埋在雙臂之間的臉龐露出, 目光遠眺, 終落於河麵。
不遠處, 平靜的河水衝刷大地,日光落下,清風吹拂, 粼粼波光,像是落了滿河的碎銀。
河麵以北, 是隱隱約約浮現的山脊, 不見其上草木,隻見其一直靜靜俯身於大地之上,落了滿背綿綿的雲。
本是為了掩下目中來不及散去的嘲諷,賀七娘這才會蜷起雙腿, 將臉藏進環抱的手臂間, 故意露出耳廓,裝出一麵嬌羞。
可眼下, 得見此間廣闊無垠, 本因怒氣翻湧而隱隱作痛的額前為清風所拂, 終是逐漸平複, 連帶著賀七娘的心緒也平靜不少。
她所麵向的方向真是那條將他們帶出埋伏的河流, 身後, 是聽罷問話後便一直沉默無言的許瑾。
賀七娘不知道許瑾因何沉默, 不知他是想逃避這個問題, 還是從她驟變的態度裏發現端倪,進而生出了懷疑。
隻是當那足以將她所有理智焚燒殆盡的憤怒逐步褪去,她自心底湧出的,卻是疲憊。由內而外的,墜得她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的疲憊。
看的久了,河麵上的粼光晃得她眼前隱約有些發黑,賀七娘環膝坐在篝火旁側,索性慢慢合上雙眼,伸出一隻手,掌心朝外,隻一心聆聽河水嘩嘩作響,感受秋風。
和緩的風拂過麵頰,卷起她散落在旁的發絲,穿過她的指間,滿是引人沉溺的溫柔。
“我時常會想,我到底有沒有認識過你。”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叫一直定定注視著賀七娘的許瑾身形微動。一直沉默著的男人,終是隨風道出一聲歎息。
那聲歎息鑽入賀七娘耳中,她靜靜品味著風,感受著裹了秋日暖意於其中的風一點點吻過她手腕間的血管。
就像,曾經的那個“許瑜”,在得知她有孕後,連夜趕回山間小院,於夜色中捧著本該沉沉睡去的賀七娘的手腕,一點點將溫熱的吻落在上頭一樣。
那夜,故意裝睡的賀七娘心緒亂得猶如一團亂麻,是那輕淺的吻給了她最後一絲勇氣,叫她終是下定決心,打算等到確認之後,第一時間告訴他,她好似能看到光線了。
可是,腹中孩兒一點點長大,她雙目所能見的光亮越來越明確,等在那處小院的賀七娘卻是再未等到那一天的到來。
待到如今,明明死不瞑目的她,卻開始同那個罪魁禍首玩起了虛與委蛇的把戲,甚至,還總會猶豫不定,左右搖擺。
說來,這是多麽可笑?
任何事情,隻要一牽扯上身後那個男人,她就總會選擇逃避,總會選擇不去想,不去確認......
她敢奪刀,敢孤身一人,從洛水村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隴右邊塞之地。她敢同賊人對峙,拚命為自己謀求一絲生機,卻從不敢問他一句。
不敢問“許瑜”是否對她有情,不敢問“許瑜”為何連條生路都不給她留,不敢問許瑾為何要這般自欺欺人,不敢問許瑾,為什麽要騙她......
興許,她的骨子裏,到底是懦弱的吧?
麵前投下一道陰影,緊闔的眼簾微動,睫毛上沾結的水珠掛在其上,將眼前打濕,酸酸的,心頭亦是澀澀的。
那股熟悉的氣味襲來,幹燥溫熱的指腹在她眼前頓住,隨後,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終是落下。
稍顯粗糲的指腹四指按在她耳下,另一指,正緩緩擦拭過她的睫毛,將那抹水痕,輕輕抹去。
賀七娘眉頭微皺,想要別開臉。
可許瑾的大手正捧著她的臉頰,這般一動,倒像是她主動將臉抵在他掌下磨蹭。
感受到捧著她臉頰的雙手微微加了力道,輕輕為她拭淚的拇指,卻一如先前輕柔。賀七娘在許瑾的歎息中,終是徐徐掀開眼簾。
眼前蒙了一層水霧,眨一眨,化作清瑩的淚珠,沿著她的麵頰滑落,融進許瑾的掌心邊緣。
賀七娘知道這一切的發生,也知道眼下正有風,將他們的衣角吹拂,帶著許瑾的衣帶,落在她的手背。
可她沒有動,她隻是定定注視著眼前這個,不知何時已經單膝跪在她麵前的男人,眼底,是不再掩飾的哀愁與埋怨。
“你說,我認識過你嗎?”
“七娘......”
將手指虛空覆上眼前的唇,賀七娘似流連地將麵頰在他掌中輕蹭,就像,是一隻尋著親近之人的幼獸。
可她的眼中,卻是撲簌簌落下成串的淚珠,漸漸打濕許瑾原本幹燥的掌心。
“你這張嘴,總是沒句真話。”
“自你那日不辭而別,我便一直不受控製地去想到你,即便我一次次罵過自己,我仍會去想。”
“看到朝陽,會想。看到雲彩,會想。釀酒時會想,入睡前,也會想。”
“我總會想,你為何會不辭而別?你為何會出現在我身邊?你為什麽要那樣照顧我?阿瑜給我的簪子,為什麽會在你那裏?”
“這種難以自控的念想,在我得知阿瑜早已離世時,就成了罪過,成了一雙扼住我咽喉的大手,死死的,隻要我一呼吸,就疼......”
覆在許瑾唇前的手被他包進掌心,緊緊的,像是生怕一不留神就會扣不住她的身影那般。
那隻在她哭訴之間,已是不自覺揪上他衣擺的手亦是如此。被許瑾牢牢握著,卻是由他牽引著,輕輕落在他的心口處。
至此,賀七娘的指腹之下,便是許瑾規律跳動著的那顆心,二者之間,僅薄薄一件淺白色的內衫。
被他包住的手掙了掙,那人的力道卻是越來越用力,不至於弄疼她,卻連指甲尖兒都流露出不會放手的意思。
索性,隨他去了......
賀七娘垂下頭,發絲自耳後落下一縷,搭在他的衣角。
她的眼淚越落越急,掉在彼此的衣擺,留下一圈圈水漬。肩頭輕輕聳動,她再開口時,哭腔喑啞,滿是委屈。
“二郎......我很疼......”
“我隻要一想到這些,我就,我就疼得快要喘不上氣了......”
沒人能夠對心儀之人的傷痛視而不見,尤其是,為其帶來這股心痛的罪魁禍首,正是自己。
許瑾,亦然。
被人一把攬進懷中,賀七娘本隻有指腹按在心口上的那隻手,整個手掌都覆了上去。
咚咚,咚咚咚......
掌下的心跳越來越急促,原來,許瑾這個人也會這般。
“我不是......我,當時不是不辭而別。我中了算計,陷入昏迷,遠鬆他們不得不連夜送我返回東都......”
“抱歉,七娘,我再不會如此。”
是啊,又是不得不。
他總是會用不得不,來作為他寡淡、蒼白解釋的籌碼,仿佛隻要添上這個詞之後,他的行為,就不再有錯。
可若不是本就有不辭而別的計劃,為什麽遠鬆他們連個訊息都不告知她呢?更甚至,那個來清走行囊的護衛,為何連一個字都不敢提及呢?
賀七娘的眼淚,在她被人攬住,下頜抵上許瑾肩頭的那一瞬,就已漸漸歇下。
她微眯起眼睛,看向頭頂的藍天白雲,麵無表情。
空著的那隻手,卻是隨著許瑾低啞難掩後悔的聲線,一點點攀上他的脊背。
小心試探,再到一點點用指腹觸及,然後,覆上她的手掌,添上三分力道,回抱住他。
她能感覺到,在她小心回抱住他的一瞬,許瑾攬在她腰後的手猛然收緊,力道大得像是恨不得將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裏。
他的語調之中,也已一點點侵入歡欣,他緊緊抱著她,將頭顱抵進她的頸間。
恰似,曾經二人沉浸在床(晉)幃(江)之歡時,他及至歡.愉/之.巔時難以自控的小動作。
簡直是,一模一樣。
這可實在是,可笑至極的一模一樣啊。
眸光凝成冰渣,賀七娘於唇角勾起諷刺的笑。
或許曾經懦弱,但現在,她不會再如以往。
玩心忽起,賀七娘甚至在想,如果她眼下如以往那般,去觸碰他不想她觸碰的地方,他又會有怎樣的反應?
推開她?拂開她的手?然後再一臉正經地告訴她,他不喜人觸碰?
搭在許瑾心口處的手蠢蠢欲動,賀七娘想著,要麽就幹脆按在他傷口上吧?怎麽才能毀了眼下可能形成的疤呢?
反正,他也挺喜歡幹這些事。
“胸前的傷,是這次去了結阿史那憲那家夥時不慎著的。”
“腰間那處,原先......也是一處刀傷。在我第一次接到任務,去取暗殺之人性命時,被他的護衛所傷。”
本是蠢蠢欲動的手指驟然頓住,賀七娘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半眯著的眼睛一時睜大,然後,她用力咬住下唇,強迫自己冷靜。
“可它......”
腰間的手臂仍在收緊,耳畔的風卻在這一瞬停下,掌下按住的那顆心,正在砰砰跳動,連同她的一起。
“初春,我自昏迷中醒轉,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火盆裏取炭,燎掉了這處。”
“為什麽?”
賀七娘的手因驚訝而揪緊手下的布料,二人的心跳,竟似在這一瞬同步,咚咚咚的,吵得她眼前一陣陣發黑。
“我......”
“郎君!娘子!屬下......”
“屬下告辭!告辭!”
歡喜的聲音猛然闖入,及至變得慌張失措,卻已然打斷許瑾的話語。
賀七娘聽出這聲音出自遠鬆,心下落空之餘,逐漸鬆開指間攥著的布料,既然眼前一黑,無力地垂下了頭。
“七娘!七娘?!”
吵鬧的喊聲漸漸遠去,賀七娘猶自不解。
為什麽......
作者有話說:
七娘:用手指扣爛他的傷口~~走他的路~~讓他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