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獨家
◎打的是什麽算盤◎
馬車騰空而起的那一刻, 賀七娘腰間環著的那隻手緊緊箍著她,力道大得她生出懷疑,這人是打算將她直接折斷, 一了百了。
車門早在坎坎坷坷的奔跑中晃得向外打開,當許瑾箍緊她, 抱著她從騰空在深淵上空的馬車裏跳出來時, 她眼尖地發現, 在這處橫劈開南北的天塹壕溝對麵,正有無數弓箭閃著寒芒,對準他們。
隆隆水聲充斥在耳畔, 馬車撞上對麵的岩壁,在巨響間撞得粉碎。
寒光閃爍, 尾羽劃破淵上疾風, 發出尖利的箭鳴。
本是單手擁在她腰間的人,於胸腔內發出一聲低沉的冷笑,隨即,另一手按上賀七娘的後腦勺, 將她的臉牢牢按在他身前。
“屏氣。”
附耳在旁, 低語裹挾著暖暖的熱氣噴灑,往日會叫她耳根泛紅的行為, 眼下隻叫賀七娘氣得一根根繃斷了腦內的弦。
怒氣像是灶上沸騰的熱水, 頂著上頭的蓋子, 炙熱沿著一切縫隙外湧, 想要衝出禁錮。
到底再也忍不住心頭的這股燥意, 賀七娘氣得理智全無, 鼻子都險些被麵下這片梆.梆.硬的胸膛擠扁, 一不做二不休, 她亮出一口銀牙,拚盡全力,死死咬在許瑾肩下。
她力氣大得腮幫子都隱隱發酸,齒間用力,像是恨不能叼下許瑾的一口血肉。
偏是這個瘋子,在如此境地之下,在這漫天箭矢之中,被她咬住之餘,竟是愣了一過一息,就是胸內震**,將下頜抵在賀七娘擺脫不得的頭頂發旋間,朗笑出聲。
二人就這般抱成一團,落入這道橫劈開荒野的河穀之中。
當許瑾的脊背砸進在月光下愈顯波光粼粼的河麵,賀七娘在迅速吞沒二人的洶湧河水中,滿腦空****,徒留一個念頭。
許瑾,他絕對是個瘋子。
此時已入秋日,白日裏豔陽高照,雖能將人炙烤得懨懨。可一旦金烏西落,寒風驟起,浸骨的涼意便於角落裏迅速蔓延,吞噬掉白日的炎熱。
這會兒子,伴著落水的噗通異響響徹河穀,賀七娘為河水所吞噬,頓覺身上那些殘存的暖意堙滅殆盡,就像是烈風中,那最後的丁點兒燭火,徒然隻餘燭芯上的一縷青煙。
尚是夜半,河穀裏縱有月暉遍布,水麵下,仍是黑黢黢的,叫人心慌。
賀七娘在落水的前一瞬,不得不鬆開咬在許瑾肩下的牙齒,深吸一口氣,生生將麵容五官都擠作了一團。
驟然衝進鼻腔的河水將人嗆得生疼,跳出馬車之前,賀七娘手下死死揪住許瑾背後的衣物,手腳也是牢牢掛在其身前。
這會兒,她卻是將原本環在他肩後與腰間的手腳,漸漸鬆開。
這是她不知其名,不知其貌的荒野河流,賀七娘尚算會水,自是知道,若她因緊張而死死掛在許瑾的身上,於二人眼下的處境來說,不算明智之舉。
她一點點鬆開手腳,屏住呼吸,手下推了推許瑾的胸膛,用眼神示意他趕緊鬆開環在她腰後、肩後的雙手。
結果,這人非但不放,反而還在賀七娘皺起的眉頭下,空出環在她肩後的那隻手,複又按在她腦後,禁錮住她的掙紮,帶著她更往深處潛去。
於這條奔湧在荒野河穀裏的河流中,她依附在他身前,就像是纏掛在連連荷葉下的藤蔓,隨其方向,在水下漾開。
他們二人,也不知到底順著這條河,潛遊了多久。
每每在賀七娘快要屏不住氣,於唇角咕嚕咕嚕冒出細小的氣泡時,許瑾就會在下一瞬帶著她浮出水麵,給她一個重重喘氣,複而再深吸一口氣的機會。
次次待她歇過一息,二人又會與彼此對視,無聲交換一個眼神後,各自深吸一口氣,再度潛入水中,由許瑾帶引著她,在水麵下,往前遊去。
似這般周而複始,等到許瑾終於拖抱著賀七娘浮出水麵,一點點踏上河岸上泥濘的河灘時,她仍是渾身發軟,四肢像是墜了巨石在下頭,連抬起一根手指都不能。
當二人徹底離開河水,如同不會累一樣的許瑾也是驟然倒地,抱著身前的賀七娘,仰麵倒在了河岸邊。
二人無力倒下,反彈而起的力,使得耷拉著眼皮,連掀開眼皮力氣都沒有的賀七娘身子彈起寸餘,繼而落在許瑾懷中,耳邊隻剩下他粗./重.如.牛的喘.氣聲。
好不容易掀開眼簾,賀七娘隱隱見著原本濃墨一般的天際,竟已現出一抹稍顯淺淡的墨藍。
天將拂曉。
若不是許瑾一路將她護在懷中,分擔了大半的力,賀七娘自知,隻怕她是沒有這個體力,可以一路遊到此處的。
眼下,便是被護了一路的她都已渾身軟爛如泥,都不用細想,賀七娘都能猜到,許瑾如今會是怎樣一副場景。
不想再壓在他身上,省得上岸了還給他徒增負擔。
賀七娘咬牙將一手撐起,按在河灘細細碎碎的砂礫石塊上,想從他身上挪下來。
掌心下,凸起的砂礫石塊硌得生疼,叫賀七娘甫一用力,就疼得小聲倒吸了一口涼氣。
下一刻,原本已經落在身側的手臂突然抬起,再次牢牢環上她的腰,阻下賀七娘接下來的動作。
雙目緊闔,兀自還在平複呼吸的人淺淺半掀起眼簾,聲音低啞得不像話。
“七,七娘?”
發覺許瑾的聲音不對勁,本是跟團爛泥一般,再次窩在他懷中無法動彈的賀七娘猛地抬起頭來,看向身下壓著的許瑾。
他的麵色,在已經適應了黯淡光線的賀七娘眼中,正浮現出一片極其不對勁的白。
煞白的臉色及唇色,賀七娘一瞬想起那日嗅得的那絲血腥味。
翻身滾下許瑾身前,不顧凸起的石礫硌得後背刺痛,賀七娘半撐起身子,一手探向許瑾的頸間,一手覆上其麵頰。
入手,皆是徹骨的寒涼。
明明二人同時自河中涉水而出,但許瑾的體溫卻比賀七娘涼上不少。
撥動其衣襟的手被人一把攥住,許瑾蒼白的唇瓣翕動,自其中溢出輕輕的兩個字。
“七娘......”
循聲,賀七娘定睛看去。
許瑾本還半掀著的眼簾早已闔起,此時眉眼緊皺,攥著她的手因用力而在手背上虯起青筋。
點點滴滴,皆向賀七娘顯出,他現下已非清醒狀態的事實。
四下環顧,賀七娘將視線落於遠處,咬了咬牙,俯身將許瑾的手臂環上肩頭,一手拽著他的手臂,一手托在其腰下,拖著這個比自己高了一頭有餘的男子,往遠處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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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涸似火燎一般的喉間沁入一道清甜,貪婪地吞咽,許瑾在一點點回籠的神智中,倏地睜開雙眼,第一眼,就見著了在他眼前,正半垂著眼的賀七娘。
此時天已大亮,陽光普照,替他們晾曬著平鋪在地上、岩石上的衣物。
許瑾斂去醒轉時,不自覺於眼底沁出的銳利。目光柔和,動了動嘴唇,無聲喚出二字氣音。
自他的視角看去,賀七娘散了頭發,尤還有些濕潤的發絲正半掛在肩頭,隨著她的動作,將落未落。
她現下隻著內衫,外頭披著一件袖口尤還濕了大半的外袍。手中是卷著的,一片不知道是什麽樹木的葉子。裏頭盛了淺淺的清水,她跪坐在他身旁,探身俯下,似是正在喂他喝水。
頸下一片馨軟,許瑾下意識地動了動脖子,瞬時知曉,那是賀七娘的手臂。柔柔地墊在他頸下,想來是為了能夠將他扶起。
乍然見他醒來,賀七娘原本平靜的眼底先是驟然亮起。隨即,又忙是垂下眼簾,遮擋下眼中情緒。撚著被卷成尖錐模樣的葉子,手亦是猛地頓住。
“七娘?”
“啊?啊!你醒了,來,喝些水。”
唇間被抵上尚還掛了水珠在上頭的葉片,許瑾也不推辭,就著賀七娘的手,一連喝了好些,好歹緩解了喉間火燎一般的痛意後,這才搖搖頭,示意夠了。
原本墊在他頸下的手臂早已被它的主人收回,待許瑾喝過水,賀七娘忙不迭地攏著肩頭罩著的外袍,後退幾步,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
許瑾轉動脖頸,將臉看向賀七娘。
腦後,應該是被她疊了衣裳墊在下頭。
身上,蓋著的應該是他的外袍。尤還帶著潤意,但卻較之二人落水的事實來說,已經是幹燥了太多。
視線落在賀七娘散落的發尾,果不其然,他下一刻便及時發現了,在她身前幾步開外的地方,嫋嫋燃著一叢篝火,旁邊插著的樹枝上,正烘著二人的鞋履。
昨夜依照計劃,他當著與突厥勾結的那些賊子的麵,落入河穀。
而守在河流下遊處的諦聽之人,會在接收到栴檀他們的信號後,將準備好的屍身暗地裏送往東都。
至此,在明麵上來說,伊州城內的許刺史將會因病暴斃。而知曉他隱瞞身份,潛入黑沙城的一眾人等,則會收到他中箭後落河身亡的消息。
分明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計劃,也正是因為他此後將有一段時間轉入暗中行事,當時,他才會那般不理智的,非得要將七娘帶來黑沙城,帶在身邊。
其實,依照他所敲定的計劃,伊州城內的“賀掌櫃”自庭州返回之後,倒是日日釀酒,過得安安穩穩。
待他們回到伊州之後,賀七娘便可繼續安穩的生活,而他,則借此機會回到東都,徹底了結舊事。
明麵上,無人知賀七娘在這一路,就是那個出身康家旁支的胡女。可是現在,經了昨晚的那一處,他到底是不大想依計劃行事了。
如那夜夜都會折磨他的夢境,無論是誰守著,無論是誰替他護著,許瑾都不會放心。他隻想將她放在自己身邊,將她劃進他的羽翼之下......
撐起身子,胸前的那道刀口扯出一片悶痛。
許瑾恍若沒有體會到一樣,徑直坐起。半垂下眼,方知確如他醒轉那一瞬所猜想的一般,賀七娘應是在他昏迷之時,為他寬衣料理過傷口的。
首先映入眼簾的,倒是一處淺淺的牙印。
咬人的兔子昨夜著實是惱了,用得力道像是恨不能啃下他一口肉,但於許瑾來說,這點輕微的,由她給予的痛,甚至隻能為他留下一片愉悅。
指腹緩緩劃過那處牙印,許瑾眼角眉梢滿是淡淡的笑意。
牙印之下,是阿史那憲那混賬,在被他刺瞎雙眼後,奮力一擊所留下的刀口。作為回報,他立時是手起刀落,直接送他上了那黃泉路。
現下,刀口之上雖未纏上繃帶,但卻是仔仔細細的,被抹上了一層他收在衣襟裏的,用防水的油紙細細包起的金瘡藥。
為著這場計劃,許瑾在裏頭妥善放了藥粉、火折子、印信。
唯一沒算到的,隻是沒料到帶傷引著七娘遊到此處後,他會因此而短暫地陷入昏睡。
目光落在腰腹處,褲腰之下,本有一道猙獰似蜈蚣一樣的刀疤,會隨著行走,隱隱露出少許。
但現下,卻是沒有了的......取而代之的,隻有一塊燒傷的疤痕......
笑意微斂,若有所思的視線複又落在賀七娘的背影之上。
許瑾的手指搭上那處醜陋的疤痕碾了碾,然後,到底是放任指腹一點點覆上胸口處那淺淺的牙印,笑意再度彌漫,好半晌,他這才柔聲開口。
“七娘,對不住,連累了你。”
蹲在篝火前,看似是在烘烤衣物的賀七娘聽罷,微掀起眼簾,卻有一片冷意沿眼尾沁出,滿是嘲諷。
聽著聲後的致歉,她沒有回頭。
手中握著的樹枝撥弄著猶自燃燒著的枯枝,脫口而出的埋怨裏,恰到好處地掛上幾分,與她眼底冷意格格不入的嗔怪。
“差點兒,還以為你是瘋了哩。許二郎~你到底,打的是什麽算盤呀?”
作者有話說:
是因為我快變態了嗎???為什麽~我覺得我家女鵝也要開始變態了呢~~望天反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