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獨家
◎反正沒一個好東西◎
他們一行人耗費數日, 終於抵達庭州,得見那座飽經風霜,渾樸古拙的邊塞重鎮時, 已是臨近傍晚時分。
廣袤無垠的戈壁荒漠之上,落霞化作縷縷煙紫, 點綴在尚未完全落了餘暉的天際, 半是湛藍, 半是煙紫,仰首便可見其間鷹隼啼鳴,展翅翱翔之勢, 恰似利箭劃破雲霄。
雄關漫漫之外,血樣的夕陽落滿城郭, 黝黯的城牆無言屹立於天地之間, 不消隻言片語,便於眾人眼前拉出一卷金戈鐵馬、白旄黃鉞的昔日畫卷。
這座城,雖看似已陷入安寧的沉睡之中十餘年,但其間的肅殺之氣, 卻仍未褪去分毫。
不管是井然有序, 正排隊進城的百姓、商販,還是城門兩側負責查驗的衛士, 皆是肅靜寂然的樣子, 除開行走之時發出的聲響, 竟連半點嬉笑打鬧的動靜都沒有。
甚至於, 就在賀七娘探頭往外望去的這下工夫裏, 她還眼尖地發現有守城的衛士似對他們這一行人生出疑慮, 往這邊看了幾眼之後, 此時已往城牆上跑去了。
估摸著, 是去同上峰稟告去了......
如這般猜想著,賀七娘倒也沒因此生出什麽擔憂、害怕的心思來。左不過,這車上還有個許瑾呢。
他好端端一位伊州刺史,總不能在庭州被守城衛士當成什麽匪賊拿下吧?
調轉視線,賀七娘若有所思地靠在窗後,借著窗扉半開的空隙,左右環顧、觀察著眼前的這座城池。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阿瑜的家鄉、故土,也是阿瑜的埋骨之地。她想,好好地了解這座城。似乎隻有這樣,她才能更加靠近阿瑜一些......
不過,此來庭州一路,愈往西行,越可見風土人情之上,與中原之地的不同之處。縱是秦州、伊州這樣的同處隴右之處,較之庭州,也有著明顯的不同。
在路上的這段時日,她自然而然地接過了督促許瑾按時用飯用藥,按時歇息的活計,到了時辰,就直接將東西往他手邊一放,然後便雙手環胸,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直到他自覺放下筆墨,用飯、用藥、歇息之後,賀七娘才會坐到另一邊,繼續去縫那身青色的外衫。
這段路程,就這樣日複一日的,沿著馬車的車轍前行。
許瑾終是漸漸如遠鬆所期望的那樣,將身子養得康健一些之餘,有時自書信之間抬頭,見了賀七娘趴在窗前,對外頭滿是好奇的樣子,也會主動為她講述這沿途各處的風景、習俗或是當地有趣的傳聞。
既是解了她的疑惑,也稍稍排解了些賀七娘在車內久坐生出的困乏。
不過,這一切,賀七娘並未告知與他。
思緒亂飛到身後正在服藥的許瑾處,左右環顧的視線,卻因一處熟悉的形狀而驟然頓住。
賀七娘微微坐直身子,牢牢盯住同馬車隔了幾人的,一列留了絡腮胡的高大漢子。
微眯起眼,當她的視線從那一列漢子的腰間劃過,腦內將那彎月一般的形狀與記憶之中,那險些令她喪生於戈壁荒野上的一道寒光匹配上時,回憶霎時湧上心頭,叫賀七娘不由自主地冷了臉,目光似冰錐一般,死死盯住那些人。
發現她麵色的變化,原本正老老實實服完藥,打算輕咳兩聲喚回賀七娘注意力的許瑾也是眸色一沉,當即便往窗外瞟了一眼。
隻不過,他的目光打那些人的刀鞘上掠過一遍後,便是不大在意地收回視線,低頭灌了一大口茶水壓去口中酸苦,然後同賀七娘點明了那些人的身份。
“那些是突厥人,看佩刀並非軍中之人,約莫是趁著落雪之前,來城中置換貨物、糧草的商戶。”
“突厥人?!”
聞言,賀七娘心下一驚,轉頭回望之時,那脫口而出的驚呼,也是不受控地陡然拔高了聲音。
拔高的尾音戛然而止,她迅速用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然後從半開的車窗裏探出小半張臉,瞧一眼那正同百姓們一起緩緩排隊進城的突厥人,隨即猛地一把將車窗關得嚴嚴實實的。
做完這一切,她挪動身下,坐得離許瑾的書案更近了一些。
一手半搭在唇邊,一雙眼卻是左右張望個不停。落在許瑾眼中,像極了一隻躲在石後的,正防備天敵鷹隼從天而降的兔子。
“庭州怎會有突厥人?還,還這般光明正大地進城來?”
賀七娘想不明白。
雖說她之前身處小小村落之中,確實不大了解這邊關之事。
但自來了隴右,自個兒經曆了那一遭之後,她也是從餘青蕊,還有左鄰右舍的口中,知道了突厥對隴右邊塞諸城、西行商道多有進犯,屬實算不得什麽好東西......
這眼下,怎麽就能有突厥的商戶,光明正大地往庭州城內去呢?就算是商戶,那難道還能不是突厥人了不成?
為如臨大敵的賀七娘倒了一盞熱茶,又將香爐裏的凝神香再添了些,許瑾見她抱著茶盞一點點冷靜了下來,這才開口,繼續為她解釋。
“庭州,此前曾為突厥的可汗浮圖城,與突厥以及其下眾部落而言,在某些層麵上,自有特殊的含義。前朝,先帝尚為皇子之時,親率將士大破突厥王庭,得了當時的突厥王族獻降。之後,便於此處設庭州製所,以轄領突厥各個部落。”
“因而,在麵上來說,我朝與突厥王庭及其各部,仍是受降,與俯首稱臣之輩的關係。自連接東西的商路日益暢通之時起,便有一些財力雄厚的突厥貴族,也會到隴右之地購置糧草等物,用以他們部族內的售賣。”
“但突厥的那些人,生性狡詐如郊狼狗獾之輩,他們彼此的部落之間,就是爭鬥不休。每個部落的首領,都期望自己的營帳有朝一日成為王庭。”
“而他們隻要在彼此的爭鬥中搶得一絲先機之後,下一步,便是妄圖邁過庭州邊界,染指我朝隴右之地。”
聽著許瑾的解釋,賀七娘麵色難看地瞥一眼緊閉的車窗,似是那一列人眼下正貼在車窗外一般。
“那外頭的這些?”
“此間為突厥王庭之下各個部落之中,實力較勝較為強盛的一支,之前,在商道劫殺過往商旅的那些沙匪,便是那處做了偽裝的散兵。外頭的那些,則不然,他們應是別的部族的人。”
賀七娘聽得雲裏霧裏,眉眼擠成一團,拚命想要弄明白許瑾所說的這番話,以及外頭那些人的來曆。
好半晌,她終是肩頭一垮,有氣無力地靠回車壁,擺了擺腦袋。
“不行,弄不懂。反正,我以後就急著,不要靠近這些突厥人就行了......反正,沒一個好東西,記著這個就行......”
許瑾被逗得輕笑出聲,在賀七娘不滿瞪來的視線中,亦是淺笑著朝她豎起拇指,然後又是緩緩點了點頭。
“七娘大智,所言甚是!”
“許瑾!你過分了!”
車內傳出女子的嗔罵之時,那奉命下來探聽來人身份的守城兵士正接過遠鬆雙手遞上的一封信箋,並聽著麵前這個黑衣勁裝的男子從容而道。
“庭州許氏族人,回鄉祭拜。勞煩軍爺,還請將這信,代為轉交給郭將軍。”
眼見著這一行人護著中間的馬車緩緩進了城,那兵士猛地回過神,看一眼手中密封完好的信箋,拔腿就往城牆上跑去。
庭州城眼下隻有一位姓郭的將軍......那位,可是他們庭州滿城軍./民眼中的主心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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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行至城中,順利住進邸店。
賀七娘早早用過飯食,梳洗過一番後,便是熄了屋中的油燈,對外隻作她已早早歇下了的表象。
其實,她卻是倚坐於窗前,膝上隔著厚厚的一個包袱,一絲睡意也無。
此時已近中元,過了立秋,太陽一落山,便是一陣風一陣涼,叫人夜裏還得披著春衫才行。
碩大的圓月如玉盤高懸當空,銀暉遍地,即便不去燃起燈火,屋內也因滿窗如水的月色而看上去亮堂堂的。
夜風襲來,風中已漸漸有了香火繚繞的氣息。便是連這年年歲歲如往昔的晚風,都接收,並傳遞著在世的人們對於逝世之人的思念。
賀七娘手指輕撫過終於製好的這一身青衫,打開下頭厚厚的包袱,那裏頭還有她為阿瑜製下的一應衣物。
從鞋襪到內衫,從袍服到冬襖,一應俱全。
這不多的行頭,是她年年合該為阿瑜備下的。如今算來,其實倒是她做少了,生生少了好幾個年頭的。
此時此刻,周身那因連日趕路,困於車內不得活動手腳的酸痛,都已煙消雲散。
賀七娘散了滿背發絲,隻默默望向窗外,靜靜地等待天明。
次日清晨,當她一身素衣地打開房門,門外,同樣也換了素衣的許瑾,正負手靜候在外。
似是因為聽到了這頭的動靜,賀七娘對麵的房門,也是同時打開。
康令昊的臉從裏探出,卻隻是隔著走廊,朝賀七娘輕輕點了點頭,並未貧嘴,也並未打算賴上來一同前往。
這一路,康令昊隻要是能夠逮到機會,就會故意來尋許瑾的晦氣。他那一張嘴慣是不饒人的,而這一趟,就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日日履行的都是不將許瑾招惹得氣急敗壞,就決不罷休的信條。
隻是可惜,這近十日的路途中,他不光沒有慪著許瑾,反而,還讓他自己因為許瑾的視若無睹,而氣得咬得後槽牙咯吱作響。
每每這時,康令昊總要厚著臉皮纏上賀七娘,非得等到賀七娘被煩得直接罵他一頓,他才會心滿意足地跑開。
但自從他們這一行人逐步踏入了庭州地界,康令昊在得知那確實便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之後,就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樣,整個人驟然之間就安靜了下去,也變得正經了起來。
他每天肅著一張臉,同那些隨行的護衛們混在一起,倒是看上去,越來越有作為商隊護衛頭領的氣勢了。
其實,賀七娘隱隱猜到了康令昊為何會如此的緣由。一個庭州、一個許字,已然足夠讓他這個常年行走於隴右的人隱隱猜到什麽了。
可她沒有問,甚至在康令昊有幾次欲言又止時,果斷地轉身離開。
她隻是想等一等,等到了阿瑜的墓前,再同阿瑜一塊,傾聽屬於他家人的往事。
跟著許瑾走到門外,賀七娘這才發現,這一趟,竟又是遠鬆親自駕車。並且除了他之外,許瑾再沒有帶一個隨行的護衛。
抱著懷中被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袱挪上了車,賀七娘有意避開了許瑾攙扶的手,沉默不語地坐在車中,心下卻是一點點越跳越快。
阿瑜,阿瑜......七娘來見你了......
秋風颯爽,涼意四起。
一路前行,賀七娘發現他們竟是慢慢遠離了城外零星的村舍農田,逐漸踏上一片寥無人煙,荒涼得叫人後背發涼的戈壁之上。
心中越來越不安,胸腔之下,尤似急杵搗心。
心慌意亂,心跳的聲音震得賀七娘都沒能聽到許瑾喚她下車的聲音。
直到眼下伸進一隻手,她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抱著包袱狠狠往下按了按像是馬上就要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的心,然後避開許瑾的手,再次挪下了馬車。
鞋底踩上腳下凹凸不平的碎石,風中,一股朽敗不堪的氣息迎麵而來。
賀七娘在不知不覺間,用眉頭打出一個結。
她死死抱著手中的包袱,終是緩緩抬頭,跼蹐不安地注視著半空中,那群正在那處凹地上空盤旋著的,發出一陣陣淒厲叫聲的黑色怪鳥。
作者有話說:
七娘:瞥一眼許狗~冷笑~嗬~反正,沒一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