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獨家
◎阿瑜,七娘等你回來◎
細細算來, 他們此行出城,從城門處抵達此處,約莫也花費了將近一個時辰。
此處離了依稀有人煙聚集的村落, 遠眺望去,隻可見四周聳起的石壁形狀各異, 在烈日中, 映下扭曲猙獰的影。
石壁其上, 由一道道溝壑劃作石紋,若有狂風自其中席卷而過,更會留下陣陣詭譎的呼嘯。
因是如此, 哪怕他們此行前來之時正是正午前後,賀七娘在踏上此方土地的一瞬, 仍是敏感地感覺到了一股涼意正沿著她的脊骨擴散。
遠鬆將馬車上載著的一個黑漆木盒提下來, 擱到許瑾腳邊。隨即,便是一言不發地退回到馬車旁,看上去,像是並未打算跟他們一道進去。
餘光得見麵色泠然的許瑾默默提起了腳邊的木盒, 然後朝她伸出一隻手來, 賀七娘忙是搖了搖頭,然後垂下眼, 再不去看他的表情。
視線中, 許瑾腳步頓了一瞬, 而後便調換方向, 帶動著袍服的一角飄了飄。
賀七娘抿緊嘴唇, 雙手緊緊抱著懷中的包袱, 便也抬腳跟在許瑾身後, 往裏頭走去。
隻這涉足其中之後, 她方知麵前的這處凹地先前看上去雖是不顯,實際上,卻是一塊被石壁包圍在其中的,地勢下陷,越往裏走越是寬闊的空地。
與許瑾保持著大概兩三步的距離,賀七娘瞥見那些黑色的怪鳥正在她的頭頂低空盤旋。
羽翼扇動之間,那些怪鳥還時不時的,發出一陣陣聽上去叫人隻覺後背發毛,似妖鬼夜梟一般的淒厲叫聲。
這番走近之後,她也才發現,原來除開先前在外頭的半空中,那些飛著的怪鳥,眼前的那空地之中,竟也還棲息著不少它們的同類。
聽著腳步,見有人來,那群怪鳥盡數撲啦啦扇動翅膀,從空地的深處猛然飛出。
就似霎時拉開的一片烏雲,自未知處猛然罩向世人。叫人覺著可怕、詭異之餘,恍然還會生出它們下一瞬就會撲到來人身前,用那尖利的喙叨下你一片肉的錯覺來。
偏巧,它們飛開之後,倒也沒有躲遠。
一個個扇動著翅膀,淩亂落在距離不遠的石壁上,用它們那黑漆漆的眼眸,盯著下頭一前一後行走的兩人。
賀七娘將胸前的包袱箍得緊緊的,時有飛快抬起眼,朝旁邊日光所不能照耀的陰影下窺一眼的動作。
她借著臂間這厚實的一堆,妄圖抵擋住那難以忽視的,正沿著她脊背一點點擴散開來的冷意。
一時不覺,竟連前頭的許瑾何時停下的腳步,賀七娘都無從知曉。
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是抱著那不小的包袱,悶頭撞上了許瑾的後背。
愣愣停下腳步,賀七娘不明就裏地抬頭,看向身前的許瑾。
“怎麽了?”
“無事。”
許瑾應了一聲,然後不動聲色地往左後方退了半步,借以讓刻意落在他身後的賀七娘走到身側。
做完這番動作,他這才將落在賀七娘莫名有些泛白臉龐上的視線挪開,掃視一圈周遭看似虎視眈眈的梟鳥,然後用司空見慣般的語氣,言簡意賅地同身側之人解釋道。
“這裏,原本一直是城中窮苦百姓埋葬親人的地方。”
“但是當戰亂頻發之時,這裏便會成為戰場上犧牲的,無法送歸故土那些將士的埋骨地。”
對上賀七娘在陽光下,顯得亮晶晶的眸子,許瑾突然覺得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口的殘忍。
舌尖用力碾過尖利的犬齒,他稍顯生硬地移開眼,將視線落在遙遠的山影上,脊背一時都顯出僵硬的困頓。
過了一會兒,他才深吸口氣,喉結艱難吞咽,而後索性將原本提在右手中的木盒換到左邊,趁機再往左邊挪了一小步,將二人在陽光下重疊了大半的影子拉開。
“本來,這裏就偶有用作祭拜的吃食落下......加之有時戰事吃緊,無法......無法妥善掩埋,這些畜生,便從這其中,發現了棲身於此的好處......”
說到最後,許瑾的聲音含在喉嚨裏,聽上去含糊不清的。
賀七娘心下疑惑,便也訥訥地重複了一聲。
“好,好處?”
“嗯......”
分辨出許瑾語氣掩蓋下罕見的低沉,賀七娘腦海裏飛速閃過那些怪鳥尖利的鳥喙和直勾勾的眼神,下意識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她甚至都不敢去細想,那所謂的好處,到底是指的什麽。
隻是,觀他作派,且家中人口眾多,想來許家出事之前,也是庭州有頭有臉的人家,怎麽會將本家的墳塋,安放在這樣的地方呢?
賀七娘自那包裹之後抬眼悄悄往身側偷瞧,隨後又飛快收回視線,不再言語。
或許,是與那樁害得他家族覆滅的往事有關......
感受到越來越明顯的陰涼,隻消一陣風聲,都讓賀七娘沒來由地後背一涼。默默放棄原本想要同許瑾拉開距離的打算,賀七娘半垂著眼,一步步跟在他身邊。
此時行來,已見凹地之中,零星散步著一些已經朽敗不堪的木碑,東倒西歪的,襯著其上荒草,若非還有少許隆起,還真難以讓人覺察,這是一片埋骨之地。
其間荒涼至極,賀七娘想起許瑾先前所說,猶豫半晌,到底還是小聲將自己的疑惑嘀咕了出來。
“已近中元,這裏為什麽,連祭拜的香燭氣味也沒有......”
隱隱已見他前幾月為許氏族人所立的墓碑,許瑾正欲告訴賀七娘許瑜的墳塋所在,就聽見她問話的聲音,細若蚊蠅。
停下腳步,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那片被荒草掩蓋得嚴嚴實實的墳塋之間,好些木碑都已朽壞,斷了半截,破敗不堪地立在這片蒼茫戈壁之間。
莫說香燭,隻怕再過上幾年,就連其間曾有過墳塋的痕跡,都再難尋得。
目光沉了下去,許瑾語調卻是平緩。
落在賀七娘耳中,卻隻覺此時此刻,他的聲音仿若回到了那日在伊州城,他緩緩道出真實身份時一樣,叫人悲喜難辨。
“不管是百姓,還是軍中將士,那些原本記得他們的人,總是難以逃脫下一場突發的戰火。”
“無論是亡故,還是不得不逃離,久而久之,便也沒了能在中元節還能記掛他們的人,這一塊,自也沒了香燭。”
二人之間一時陷入沉默,踏過荒草,邁過掩在黃土之下的碎石,待終於停下時,賀七娘一眼便望見了其前密密麻麻的,排列齊整的一排排墓碑。
不同於前麵所見的朽敗與荒涼,眼前這一排排墓碑,盡數是用了石材為底,上頭鑿刻出字跡,再用金色的墨細細描過。
很新,是與先前所見格格不入的簇新......
許瑾一聲不吭地走到列在最前方,也最為高大的那座墓碑之前,放下手中提了一路的黑漆木盒,從裏頭緩緩取出香燭等物。
挪動因一時撲麵而來的肅穆,與難以言說的無聲哀慟而停頓的雙腳,賀七娘靜靜站到許瑾身後,細細看著上頭用尖錐篆刻出來的字。
許家軍......庭州守軍陣亡將士之墓......長豐六年......許彥武、許彥平、許琅......
墓碑之上,以庭州守軍陣亡將士之墓的大字為居中,其下,則刻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寫出了陣亡的時間,以及那數也數不清的,一眾將士的名字。
其前排著的,擁有許氏姓氏的那些,不用多想,賀七娘也隱隱猜到了身份,但她也隻能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許瑾掏出火折子燃起香燭,然後背對著她抬了抬手,指向最東邊,最靠近日出的那一段。
“許瑜,還有阿姆,葬在了那邊靠後一些的位置。因為前頭的這些,都已經沒法確認屍骨到底被葬在哪裏了,所以當時將他們下葬之時,隻得是找了處遠些的,但還算幹淨的地方......”
“之前,許家的人沒法光明正大地修墓,也沒法設碑。所以......對不住......”
本能地用牙齒咬住上唇,賀七娘將嘴唇咬得死死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嘴唇咬出血一樣。
雖未明說,但這一刻,她也模模糊糊的,猜到了為何這一片的墓碑會是這樣的格格不入。
深深看一眼自方才起,就一直背對著她,眼下已經從木盒底部掏出小小幾瓶酒,然後席地而坐的許瑾。
賀七娘輕輕嗯了一聲,然後重重捶了捶有些邁不開的腿,慢慢往他所指的方向尋去。
那一處,需要經過這密密麻麻立著的墓群,繞過一叢荒樹,才能走到。
拖著沉重的步伐,她的目光難以控製地細細看過那一座座簇新的墓碑。
一個個或是有著許氏姓氏的,一個個或是隻有名、看上去像是家中仆從的,一個個,皆在長豐六年的那個冬日,失去了性命的,曾經鮮活的人......
許是遭受了太大的衝擊,以至於賀七娘真正看到那座同樣簇新的,寫著許瑜名諱的墓碑時,她竟沒有同預想的那般,潸然淚下,或者靠在碑前,同阿瑜絮絮叨叨地說上許多訴苦的話。
真的到了這裏之後,她也不想同他傾訴自己的委屈,也不想纏著他,點點滴滴地訴說她積攢在心底的那些思念了。
賀七娘隻是安靜地將包袱打開,將裏頭的衣物、鞋襪一件件拿出來,放在阿瑜的墓前,千言萬語,化作令她扯起嘴角,笑彎了眼的一句。
“阿瑜,你看!我的針線活,是不是比以前好多啦!”
將放在最上頭的,那件前日才徹底做好的青衫展開,賀七娘從衣後冒出頭,衝墓碑眨眨眼睛。
“阿瑜,你快看!這種針腳,是我同餘阿姊新學的,既好看又結實。然後這個料子,嘿嘿,你猜不到吧,可貴了呢,布店掌櫃說,就連東都的貴人,都愛用這種料子製衣呢。”
“還有還有,還有這冬靴,你別看外頭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哈哈,想不到吧?我在裏頭還縫了皮子!”
“這種法子,還是我來了伊州之後,跟著隔壁家的嬸子學的,穿上以後,保管你坐著寫再久的字,都冷不著腳......”
一樣樣展示著她為許瑜製備的衣物,賀七娘笑著笑著,就見著青色的衣衫上落了一滴水印。捏住袖子狠狠擦拭著,結果,卻是接二連三,將好好的衣衫都給落成了“花衣”。
視線越來越模糊,隔著重重水霧,賀七娘險些都要看不清許瑜的名字。
彎下身子,她將那身青色的衣裳抵在心口。肩頭不住聳動,她慢慢伸出右手小指,搭上許瑜墓碑的一角。
就像當初,目送他離開洛水村,去往東都時一樣。她用右手小指纏上阿瑜的,勾一勾,扯一扯,笑得眼若月牙。
“阿瑜......”
“阿瑜,七娘等你回來......”
作者有話說:
哭唧唧 o(╥﹏╥)o
改了一點點~更架空一點點~~嘎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