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獨家

◎莫不是許刺史最近走上了修仙之路◎

馬兒搖頭晃腦地打了個響鼻, 伴著原地踏動的步履,帶得簷下四角的銅鈴輕響。

指腹觸及掌心的涼,下意識抬眼, 待對上許瑾那雙幽深的眼眸,及至看清他的此刻的形容時, 賀七娘的心頭不由自主地一縮。

不為別的, 隻為這短短近十日未見, 賀七娘印象中的,雖因舊傷未愈而氣色不佳,但所幸身子骨看上去也勉強還算康健的人, 眼下看去,整個人已是削瘦、憔悴得都快不成樣子了。

許瑾那雙在她記憶之中, 慣是含笑帶情的狐狸眼, 眼下因著眼窩凹陷,還有那浮於眼周下方的明顯青灰色,看上去倒叫人覺著其人森冷、深沉,定然不是個好相與的。

而匆匆與彼此對視的一眼之下, 也讓賀七娘看清了許瑾眼底掛滿的血絲, 她一眼便知,他一定是許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的。

許是因為沒能好好休息, 許是因為沒能徹底康複, 眼前的許瑾瘦骨嶙峋的, 全然沒了以往的精氣神。

就連那身被他重新換上的, 往日看上去隻覺雍容端肅, 猜想其是否身份貴重的玄色衣衫, 如今套在他身上, 都沒了以前的感覺。隻是空****的, 仿若是被隨手掛在了皮包骨的一副架子上一樣。

縱使在臨行之前,賀七娘曾再三告誡自己,此行一路,應當心存警惕,保持和許瑾之間的距離,萬不可再對其心軟而因此落入他的圈套。

眼下,卻還是忍不住開了口,詢問他到底是怎麽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也徹徹底底,忘了掙開她被許瑾扶進掌心的指尖。

“讓七娘你受驚了,”許瑾粲然一笑,一麵攙扶她進到車內坐下,一麵不甚在意地解釋著,“不過就是最近忙了些,沒能好好休息罷了。”

馬背之上,策馬引韁、靠近馬車的兩人見了賀七娘被許瑾牽引著進車坐下,麵上表情一冷一喜,顯出二人截然不同的心情。

遠鬆先是同對麵的康令昊對視一眼,隨即在他的冷哼中衝其很是恭敬地笑了一笑,最後,這才朗聲招呼左右隨行的護衛,一行人啟程往城門處去。

頗有些誌得意滿地端坐於馬背之上,遠鬆的馬背上備了長弓、箭袋,他將脊背挺得筆直,看似英武不凡,實則,那雙眼卻是時不時的,就往側後方緩緩行進的馬車,瞟上一眼。

想起這段時間郎君的不眠不休,遠鬆在心內泛起了嘀咕。

他就不信了,他家郎君在麵對賀家娘子時,還能做到如麵對他時一樣,徹底將他當成擺設,堅決不予理會。

此間不過拂曉,車輪轆轆,引得路邊小院之中,雞鳴聲聲,犬吠陣陣,但這座城,儼然還沉浸於酣睡之中。

一路行出城門,隱有涼風從車窗外鑽進來,賀七娘湊到窗後瞧了一眼,本因城門緊閉的時辰,在許瑾的馬車行過之時,卻於城門兩側靜立著整裝以待的衛士,垂首候其出城。

收回視線,賀七娘眄眼看向身側,許瑾自扶了她進來之後,便又再次俯身案前,正提筆仔仔細細書寫著文書。

偶爾,他還要單手握拳抵住唇前,在燭火的搖曳晃動中,於喉間湧出一陣陣被刻意壓抑住的咳嗽聲。

她靜靜地看著,隨著許瑾躬身咳嗽的動靜,他後背處的衣物,似是都要被那凸起的肩胛骨給劃破了去。

這人,怎麽就有本事將自個兒給糟踐成這般模樣呢?

下意識皺起眉,賀七娘抬手倒了一盞熱茶擱到許瑾的手邊,在他乍然綻出的笑意中,生硬地別開臉,抱怨道。

“你倒是也不怕半道上,給自己咳死了去?”

聞言,許瑾隻是擱下手中毛筆,雙手接過茶,淺淺喝了一口。笑意蘊滿眼底之際,卻是答非所問。

“今日起得這樣早,七娘可要再歇會兒?”

循著他的眼神,賀七娘扭頭看向身下落座的小榻。

在另一頭相連的矮櫃上,倒是褥子枕頭俱全,一看就是備來供人歇息的。

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賀七娘將目光移向再度低頭飲茶的許瑾,然後移到那明顯窄了一截的書案上,心道怪不得一上來,她就覺著車廂的擺設與以往有所不同。

感情,他是將書案空了一截位置出來,換上了這個小榻。

但是,誰說她打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睡大覺了的?

賀七娘心頭冷笑連連,看一眼許瑾捧著茶的、就連戒子掛在上頭,都似乎變得鬆垮了一些的手,冷著臉思索過一瞬,便直接探手將身旁的車窗推開。

在迎麵撲來的晨間清爽涼風中,她朝外探頭,看向遠鬆所在之處,小聲招呼。

“遠鬆,遠鬆?勞你過來一下。”

趁著遠鬆策馬行來的間隙,賀七娘單手撐在窗沿處,不動聲色地將周遭打量過一番,見左右皆無人關注,這才抬眼看向馬上不明所以的遠鬆,眨眨眼,故作好奇地出聲詢問。

“遠鬆,你們自住的宅院,或者說刺史府,是不是沒有生火的灶間,還有廚娘啊?”

“啊?”

遠鬆被問的一時愣住,茫然地搖搖頭。

“沒有啊,府中有廚娘。我們隨郎君這段時日暫住在刺史府,那裏也是有灶間,然後廚下還蠻多人的啊。”

“哦~”

賀七娘語調拖出長長的,略微向上揚起的尾音,語氣奇怪地應著。

落在許瑾耳中,就像是她捏了一支柔軟的幼鳥羽毛,正輕輕沿著他的耳廓輕掃,讓人整個都癢了起來。

隻是下一瞬,待看清賀七娘故意瞥向他的冷然眼神後,許瑾眉梢微挑,下意識便坐直了身子。

那股子若有似無得癢,也於頃刻之間散了個幹淨。

她,定不會輕輕揭過的......

此般念頭湧上心頭的一瞬,賀七娘已是再度看向遠鬆,語氣疑惑。

“那......莫不是許刺史最近走上了修仙之路,打算就此辟穀,奔一奔成仙大業?”

頓感頭疼,許瑾忙是徹底坐直了身子。靜靜向遠鬆投以警告的目光,然後在賀七娘回望之前,看似淡然地垂下臉,一言不發,繼續喝他手中的熱茶。

他,總是知道她性子的......

這話一說,遠鬆自是明白了賀七娘的用意。選擇直接忽略掉許瑾前頭暗含警告的視線,他徹底打開了話匣子。

無所謂,他早已經時刻準備著,即刻動身去往突厥,親尋栴檀了。

“娘子您是不知道,這段時日以來,郎君是飯食也不好生用,藥也不按時服。他日日臨近拂曉才睡,最多卯時便,這滿打滿算,也就睡上一個時辰。”

“屬下們是怎麽說也不聽,怎麽勸也不理。最後實在沒得法子,隻得由著郎君去了。”

“哦~~這樣啊。”

賀七娘頭也不回,似全不關注身後之人,隻繼續問道。

“遠鬆,既是如此,那我還得多嘴再問一句了。你家刺史若不能順利得道成仙的話,那你們為他備好喪儀了嗎?他好歹是個刺史,這棺木總不能用太差的不是?”

“呃......”

遠鬆身形猛地頓住,視線越過賀七娘,望向已經默默自茶盞之中抬起頭,幽幽看向他的郎君。

識時務者為俊傑!走為上策!

正打算驅使馬兒趕緊溜走,車窗內,素白的一隻手自內裏探出,手心朝上,並且還衝他勾了勾四根手指。

“嗯?”

遠鬆一臉疑惑。

賀七娘無奈地歎了口氣,繼續衝他揚了揚手,勾勾手掌,輕聲道:“藥不在你那裏嗎?”

“啊,哦哦哦!”

見遠鬆連忙從懷中掏出藥瓶,畢恭畢敬地放進她掌心,賀七娘將藥瓶湊到耳畔,晃了晃。

聽著裏頭不明顯的晃動聲,知曉裏頭明顯還是滿滿當當的,她當即是似笑非笑地側身靠在窗沿,扭頭看著許瑾,一言不發。

搖頭歎氣,許瑾放下手中茶盞,也不多說,隻笑著伸出手去。

“給我吧。”

賀七娘坐正身子,手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藥瓶。

眼神掃過許瑾眼下青灰,然後也不搭理他,還是直接探出頭去,揪住正打算騎馬悄悄溜走的遠鬆,問道。

“你們刺史昨夜可歇了?用過膳食?”

“未,未曾。”

“哦~~”

這一聲語調七拐八繞的哦,叫遠鬆後背沒來由一涼。

總覺著,若是他再繼續待下去,這火遲早得燒到他身上來!忙是匆匆道一句屬下去前頭探探路,然後催馬揚鞭,一溜煙兒跑開。

冷冷地看向靜坐於案後,好似麵不改色的許瑾,賀七娘撇了撇嘴,起身湊到他身邊,用手背扒開他,探手打開他身側的矮櫃屜子。

依照以往,這裏總會放些甜口的糕點吃食......

用來在服藥前墊墊肚子,總是好的。

誰知她將屜子一打開,發現裏頭竟是除了細細包好的幾包蜜餞果子外,再找不出丁點兒能夠用來果腹的東西。

不滿地狠狠瞪了許瑾一眼,賀七娘猛然發現,他麵上竟是破天荒地流露出些許慌亂。

眼見許瑾眼神躲閃了片刻,最後終是失了從容。

“城內急於修整,一時忘了吩咐他們,再備些你愛吃糕點......”

懶得同他解釋,賀七娘也不想去猜他究竟誤會了什麽。

不聲不響地找出特意讓遠鬆放在車內的小包裹,從裏頭翻出早間新炕的胡餅,連同外頭的油紙一並丟到案上,她語氣不耐。

“吃了,用藥,歇息。”

“我還需......”

“怎麽著,棺木這是已經備好了?”

見許瑾靜默須臾,終是打開油紙,掰了小半個餅子就著茶吃,賀七娘這才收回視線,從小包裹裏翻出未做完的針線。

“這是,做給他的?”

身後響起許瑾的聲音,賀七娘並未應他,隻是繼續拿出包裹裏的青色布料,然後頭也不抬地挪了個地兒,將原本由她坐著的那方小榻讓出來,側身背對著許瑾。

“用完藥,你自己歇著。”

車內靜了半晌,然後,她才再次聽得許瑾拔開藥瓶木塞子的動靜......

看似專注於手下未縫完的新衣,耳邊,卻是留神聽著車內窸窸窣窣的動靜。

等到身後響起均勻平緩的呼吸時,賀七娘這才無聲歎了口氣,鬆下手中攥著的布料,轉頭看向小榻的方向。

小榻之上,許瑾和衣而躺,矮櫃上的褥子和枕頭皆是齊齊整整的,許瑾並未使用。

輕手輕腳地起身,賀七娘探身拿過褥子,展開,將其蓋到許瑾身上。

然後才坐回去,就著窗外一點點躍出地平的朝陽,低頭繼續縫製著手下的青衫。

時隔多年,她終是,再一次為阿瑜親手縫製衣衫。上一次,還是他離開洛水村之時,那身他細細收在行囊裏,舍不得穿的青衫......

在賀七娘垂眼之時,小榻上那個呼吸平緩,看似已經沉睡之人,卻是緩緩張開眼睛,目光沉沉地注視著窗前之人的側臉。

曾幾何時,她雖無法再撚針拿線,卻也會似眼下這般,坐在霞色四起的窗前,在唇邊掛著淺淺的笑,聽著她屋中的小婢女,為她讀話本子。

直到小婢女見了他的身影,停下誦讀,彼時的她,也會將無神的雙眸看向他這邊,笑意盈盈地站起身,在他握上她雙手之時,柔柔地說上一句。

“夫君,你回來了。”

馬車不急不緩地向前走,許瑾躺在小榻上,身前的薄被上似乎還殘留了賀七娘指尖淡淡的香氣。

連日的疲憊壓在額前,眼簾越來越沉,直至徹底闔上,使他沉沉睡去。

待他徹底睡去,賀七娘放下手中未製完的新衣,轉過臉去,麵無表情地看著許瑾熟睡的模樣。

目光裏,是自上車之後,從未顯露在外的冷意。

冷淡的視線沿著隆起的褥子移動,直至其腰腹之間,她指尖捏著針線輕撚,盯了片刻,這才斂去周身冷意,收回眼,繼續專心縫製衣衫。

車內自此陷入靜謐,而車外,一輪朝日終是躍出山脊,逐漸在戈壁之上,灑下遍地金光。

作者有話說:

遠鬆:(*o*) 不敢動......

許狗:(*o*) 不敢動......

七娘:冷冷亮針 我看誰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