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獨家

◎不多不少,正需十日(內含餘娘子那條線)◎

次日晨起, 整座城的微風中,都彌漫著一股艾草焚盡之後的氣味兒。心喜、覺得這味兒清雅好聞者有之,厭憎、隻覺這股味道又嗆人又難聞者亦有之。

不過, 賀七娘他們的院子裏,除開這熏艾的味道, 灶間還有著一股濃鬱的, 裏頭摻了當歸、大棗等物的雞湯的味道。

早早登門打算幫著幹活的康令昊, 見了一人一碗,坐在灶間喝湯的賀七娘與賀家姊妹二人。

當即掩住鼻子,便是腳下冒煙地逃了出去。一麵逃, 嘴上還一個勁兒嚷著,要等這味兒全部散盡之後, 他再過來。

這番模樣, 逗得賀七娘和餘青蕊,還有小妹皆是笑得前仰後倒,樂個不行。

賀七娘自湯碗之後悄悄抬眼,見餘青蕊雖是雙眼還有些紅腫, 但整個人的氣色, 還有精神頭都不錯,便也放下了她那顆忐忑不安的心, 更安定了些。

昨兒個夜裏, 餘青蕊借口照顧她, 避開小妹來了她的屋子。二人徹夜長談之時, 餘青蕊也是自頭一遭與人傾訴幾年前, 她在家鄉所遭遇的往事。

“七娘不知, 我與青伍、小妹姊弟三人, 本不姓餘。我們......姓佘, 出身瀘州綿水,阿耶生前也是讀書人,家中略有薄田。我們,也算得是好人家的孩子......”

隨著這樣一句話開啟了回憶,那盞在夜色中漸漸落於燈油之中,星星點點歸於堙滅的油燈,恰似了餘青蕊其前二十餘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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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父母接連因病亡故,在出嫁之前,帶著一雙弟妹寄居於姑母膝下,但佘清蕊自認為,她是幸福的。

姑母慈愛,對她和弟妹視若己出。父母留下的田產,既能保了青伍和小妹衣食無憂,也為青伍讀書科考提供了條件。而且,青伍的學識還算不錯,時常得到夫子的誇讚。

佘青蕊覺著,相對於其他那些旁人閑言碎語中所聽聞的,父母離世後孤苦無依,寄人籬下受盡欺辱的別家傳聞,他們佘家三姊弟,無疑是過得不錯的。

尤其是守孝結束的次年春,之前阿娘為她擇定的夫婿,也是她親姨母家中的表兄依據婚約,登門迎娶,佘青蕊在姑母和弟妹不舍的目光中嫁為人婦之後,她更是再沒什麽煩心事了。

她的夫婿,本就是與她青梅竹馬的表兄,感情甚篤。二人成婚之後,郎情妾意,舉案齊眉,將這普普通通的小日子,過得可謂是蜜裏調油。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成婚將近一年,她都還未落喜,為姨母家中添丁。

表兄長得斯文儒雅,又是縣城府衙的小吏,雖比不得州城的大官兒,但在綿水縣中來說,也算得上是頂好的男子了。

因而,在佘青蕊一直沒有傳出好消息後的那年臘月,家中婆母,也就是她的親姨母,也是動起了為表兄納妾的心思。

這般心思雖是被表兄義正嚴詞地拒絕了去,可佘青蕊看著為了她,不得不頂撞長輩的表兄,心中也很是過意不去。

甜甜蜜蜜的日子裏,存了第一樁不算和美的遺憾,也為後來她闖入那位“貴人”的視線,埋下了禍端。

年後開了春,還是沒有動靜的佘青蕊,被婆母帶著,千裏迢迢去了州城最負盛名的寺廟祈福,為著的,就是能讓她早日傳出喜訊,為他們家傳宗接代。

也正是在那桃花灼灼的寺院之中,怏怏不樂立於穠豔桃枝之下的佘青蕊,入了那位東都而來的貴人的眼......

其後所發生的一切,來得是那樣的快。

快得就像是山洪傾注而下,輕而易舉地,就將佘青蕊暗自歡喜的生活,毀出個土崩瓦解的結局。

先是表兄得了上峰的舉薦,竟是連躍幾級,從一個縣衙小吏一躍得了州城府衙的差事,隻待次月,便可赴任。

當他們小兩口打算著次月便離開綿水縣,搬去州城小院居住時,滿心以為可以短暫逃離掉婆母無形帶來的沉重壓力的佘青蕊,得知表兄收下了婆母送來的妾室。

婆母將表兄乳母的次女,配給了表兄當妾室......

那一夜,陪嫁的侍婢氣不過,盯了燭火燃燃滅滅的西次間一整晚。佘青蕊無心聽得她同小姊妹抱怨,說是西次間一夜竟是叫了四五次熱水時,繡花的針,也將手指紮了個鮮血淋漓。

一時之間,佘青蕊頭一遭生出,將自己同西次間的那位作比較的念頭。

就連往昔隱隱彰顯出二人情濃的青梅竹馬身份,在這一刻,也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再是青梅,還能比過乳兄妹的身份不成?

心生鬱鬱,佘青蕊接連拒了表兄再三登門,隻道不想過了病氣給他。

可這本就因心病而生的不適,在屢屢得知表兄夜夜歇在西次間,且受了婆母夾槍帶棒的再三貶低後,到底是成了真。

佘青蕊一病不起,失了陪同表兄赴任的機會。

看著他與旁的女子攜手遠去,看著他對旁的女子噓寒問暖,看著他,扶著旁的女子的手,笑得溫柔......

當日夜裏,佘青蕊便吐出一口血,昏死了過去。

就像是被泡在浮浮沉沉的湖水之中,即使她能隱約聽到青伍和小妹的哭喊,可她就是睜不開眼,也沒法再同以往那般,淺笑著逗一逗他們,哄一哄他們。

意識於此徹底陷入黑沉,當雙眼可以淺淺揭開一條細縫,卻被刺眼的光晃得在眼角沁出淚珠之時,瀘州綿水縣,隻添了一位沉屙纏身,不治而亡的佘氏。

而佘青蕊,成了東都貴人後院裏的,佘娘子......

人曾道,哀莫大於心死。

在從那日日守著她,生怕她會尋死成功的侍婢口中,佘青蕊知曉了一個令她惡心得生生吐出血來的事實。

她不過,是那所謂的“良人”,所謂的“夫婿”,和所謂的“家人”上貢給前頭那位,會目光沉沉、盯著她的臉目不轉睛的,自東都而來的“貴人”的貢品罷了!

當她再次自昏迷之中蘇醒,當整個空****的後院再尋不得那侍婢的身影,那些自以為辜負了他人而生出的羞愧也隨之煙消雲散。

活下去。

回到青伍和小妹的身邊。

成了佘青蕊在那大半年時光中,唯一撐著她那具行屍走肉一般的身軀,能夠在那人麵前裝出乖巧可人模樣的,最後的信念。

在那大半年的時光中,佘青蕊覺得自己仿佛活成了一個青樓賣笑的妓/子......

在那人越來越幽深的眸色中,她穿上寬袖敞領的襦裙,豎起高聳入雲的發髻,點上精致的花鈿,簪上華貴的簪釵。

日日幹過最多的事,就是斜倚在貴妃榻上,或是**飲酒,媚眼如波,或是手持書卷,用溫柔繾綣的眼神,無聲衝他招手。

她不是個傻子。

她能夠從這樁樁件件之中,猜到那人的心思。

就如夜夜帷帳之中,她都會被要求不得出聲一樣。

佘青蕊知道,為她招來禍事的,是她的這張臉。

雖不知她像的究竟是哪位貴女,但佘青蕊為之慶幸的是,她好歹,還擁有與那位貴女不同之處,讓她維係住最後一點,能夠保住自己真實身份的東西。

老天爺總是愛跟人開玩笑的。

成婚近一載,她都沒能落喜。誰能料到,這短短數月,她竟是在即將離開江南,隨那人去往東都之時,犯了頭暈惡心的毛病,被大夫診出有了身孕。

看著眼前那個一貫矜貴,在旁人麵前冷得跟尊羅刹像一樣的“貴人”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將臉貼在她的小腹上,佘青蕊感知到無數冷意順著她的肌膚刺進身軀之餘,也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

老天爺,也總是能夠在生死關頭,留給無辜的人一條活路的。

本是馬上啟程趕回東都的行程,因為她的身孕而耽擱了下來。

不過行了小半的路途,在那人一日日沉下去的臉色中,在隨行之人的唉聲歎氣中,佘青蕊得知了一個於她來說,天大的好消息。

這位擁有尊貴皇族姓氏的貴人,此前從東都來到蜀地,就是因為被家中長輩厭棄,驅逐至此。

雖是在蜀地不知做過什麽,得了可以離開的許可,但到底,在最後的關頭,竟又是被那位長輩下了令,叫他再回蜀地待一段時日,切身反省完之後,再返回東都。

佘青蕊不過普普通通的一個縣城女娘,她不懂什麽貶,什麽忌憚之類的話語。她隻是在那人接連砸碎的瓷器之中,按著自己越來越明顯的肚子,盤算著怎麽逃出去!

那日,他們的船隻行走於江水之上。

漫天的星子落在江麵,恍惚之間,好似他們是於星河行走一般。

佘青蕊架不住那人隨身侍從的哀求,不得不端了解救的湯藥,進到船艙內的書房之中。

在那裏,她不光見了爛醉如泥,身下散了滿地畫卷的貴人。她還見著了畫卷之上,一筆一劃精致勾勒出來的女子容顏。

將醒酒湯隨手擱在案上,佘青蕊蹲下身子,展開畫卷。

在看清那女子容顏的一瞬,她心中陡然生出一個念頭,那便是這帶給過她無線折辱的“貴人”,眼睛隻怕也是個瞎的。

若她為清麗,那畫上女子,便如國色天香的牡丹。

若她為繁星,那畫上女子,便如燦爛熾烈的豔陽。

這天與地一般的鴻溝,使得她就算穿上了那些華貴的衣裳,在這女子的畫像麵前,也如同是透穿了菩薩衣衫的猢猻一般,不堪入目。

既是如此,那人,怎的就將她當成這樣一人的替代了呢?

畫卷徐徐展開,右下角題字內隱隱透露出的女子身份,卻令佘青蕊一時於喉頭湧上酸水陣陣。她捂著嘴,不顧收拾這被她偷看過的畫卷,飛快跑到甲板上,吐得昏天黑地。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那畫上的題字,以及暗藏在詩句之間的情意,就像是尖利的錐子,砸進她的腦仁,叫她頭疼欲裂。

這,這,這......

不知廉恥!卑鄙齷齪!寡廉鮮恥!無恥!無恥!肮髒!肮髒至極!

佘青蕊用盡畢身所會的所有言辭來唾罵那人,心頭,卻也因此誕生出一個冒險,但可求得九死一生的法子。

她轉過身,將那人傾注了心血,精心描繪,卻在無形中可以毀掉一位豔如驕陽一般貴女的畫像,用剪子剪了個稀碎。

然後,她一件件脫去繁重的織錦寬袖袍,摘掉頭上累贅的簪釵,卻在貼身的小衣裏縫上一個袋子,在裏頭塞進幾枚赤金打造的花生。

這東西,是那人打來供她扔著玩兒的。縱是少了幾顆,也並不顯眼。

深夜,當船隻行駛到離岸不遠不近,看似水流湍急,佘青蕊卻知這附近時有漁船在拂曉前出沒的江段時,一聲投水聲打破寂靜,了結了佘娘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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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油燈裏的燈芯緩緩沒入燈油,跳了幾下,然後徹底熄滅。

餘青蕊看著眼前哭到不能自已的賀七娘,淺笑著攬過她的肩,不顧自己眼角潺潺落下的淚珠,隻是將唇角揚得更高一些。

“船上無人知我自幼在江邊長大,水性不錯。他們隻會以為我是太過傷心,這才投江尋死。”

“好在老天憐我,在我快要力竭之時,還真讓我遇著了前來打魚的漁船。我給了那位漁娘子一枚金花生,她卻為我因落水落胎之事,自責哀哭許久。”

“我在她家中休養,她為我送信給青伍。當我見了青伍和小妹一路風塵仆仆趕來時,這才知曉,因我早亡,姑母過於自責,業已重病一場,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而青伍與小妹因我怨上了那家,自此,也變賣田地,離開綿水,去了鄰縣的書院求學......”

“這再後來,便是我們姊弟三人奔走天涯,改了姓氏躲來伊州,好不容易,在這裏活了下來。”

餘青蕊雖是輕描淡寫帶過了他們姊弟三人離鄉背井之事,但賀七娘憑著當初與阿耶各處遊走之時的殘存記憶,也能猜出一個弱女子,帶著一雙年幼的弟妹,會在這條路上走得有多難。

抬手回抱住餘青蕊,賀七娘語氣裏帶著顯而易見的撒嬌與耍賴。

“我不管,反正我隻認餘家阿姊,旁的,我不認得。你是餘阿姊,青伍是餘五郎,小妹是叫我柒柒阿姊的餘家小妹,反正就是這樣!”

此後,賀七娘送著眼裏帶淚,嘴邊帶笑的餘青蕊回了她的屋子,自己卻是望著窗外的月,輾轉反側,整夜未眠。

喝完湯,賀七娘站起身,正打算去收拾收拾曲室,好借此驅散睡意之時,來寶卻是奔到院門後,嗚汪嗚汪地叫喚了起來。

推開門,卻是遠鬆帶著一板車的東西,還有一些穿著黑衣的護衛,站在外頭。

見了賀七娘,遠鬆麵露笑意,一麵指揮著身後的人帶著東西進院子,一麵同她解釋道。

“娘子,奉郎君吩咐,屬下帶了些人過來,為您把估計被毀壞了的曲室重新搭一搭。”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收拾好!你這,趕緊將人帶回去。”

得了意料之中的拒絕,遠鬆將雙眼彎起,笑得更像他那似狐狸一般的郎君了些。

“娘子莫急,您且聽屬下說完,再行定奪也可。”

“呃,那你先說......”

“娘子,郎君托屬下同您帶話。若您這邊時間得宜,預計十日之後,我等便啟程往庭州去,還請您再此期間,先行收拾好行囊。”

對上賀七娘一時茫然的眼神,遠鬆好整以暇,再餘青蕊和餘小妹驚訝的視線中,亮出自己的手。

“屬下算過了,重修曲室,製曲,製曲磚,釀酒備用,若您沒被其他事情耽誤,且有人從旁出力的話,不多不少,正需要十日。”

作者有話說:

我宣布~~這一局~~遠鬆是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