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獨家

◎那位,倒是個心細如發的◎

日懸當空, 滔滔洪流退去,徒留下堤岸兩側,被浪連根拔起、或是攔腰拍折的斷木殘枝, 淩亂倒在淤泥裏頭,無聲哀吟。

與河岸相接處, 那廣闊的, 原本已在盛夏敞露出連天碧色的田地, 已然隻剩下入眼的一片荒涼沙土泥濘,泛著與金色麥浪截然不同的,了無生機的赤黃。

陽光傾灑在街頭巷尾, 一如往日。

可家家戶戶院牆上,那還未曬幹的洪水印記。

倒塌在街角的泥磚屋舍, 皺巴巴眼角掛上淚痕的老人, 抱著孱弱的孩童蹲在斷壁之前低泣的婦人。

一幕幕交織,令人人在這熾烈陽光的照耀下,仍是不自覺放慢、放輕腳步,全然沒了往日如沐春風的歡暢。

隔壁香料鋪子的安娘子, 這會兒站在門前抻了抻手腳, 對著清理出來的,被水浸過後濕得一塌糊塗的, 攤在簸箕裏晾曬著的香料, 唉聲歎氣。

那位安娘子一轉身, 發現賀七娘他們也搬了好些酒甕出來後, 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 抻著手同她搭話。

“要我說啊, 這好歹是出了日頭, 咱們將東西曬一曬就成。再怎麽著, 總好過不得不舍了全部家當,踏上遷徙出城,去外頭逃難的那條路,你說是吧?”

早先的一頓忙活,賀七娘他們齊心協力收拾了許久,這才一寸寸將鋪子裏的泥汙水漬清理幹淨,勉強將前後都打掃成水淹伊州之前的模樣。

因著餘青伍明兒個得去書院幫著夫子清理屋舍,所以大家一合計,決定先將這些被洪水汙過的酒水先行處理掉,省得擱在店內既礙事,見了又令人徒增不舍。

眼見賀七娘他們進進出出搬出好些酒甕,聽著搭話後,先是同自個兒淺笑著點了點頭,然後竟是抬手揭開那酒甕的封口,將好好的一壇酒,往排水渠裏傾倒,安娘子抻手的動作頓住,難掩訝異地驚呼起來。

“不是,不是!七娘你這是做什麽呢?這麽好的東西,你做什麽要倒掉啊?”

安娘子的嗓門兒一亮,頓時引來左右的關注。有些原本忙著打掃的商戶聽著動靜,也是紛紛停下動作,打鋪子裏探頭,往這邊看來。

緊接著,他們親眼看著尋鶴酒坊的幾人一甕甕揭開完好無損的封口,將裏頭的酒傾倒進排水渠,隨後又將酒甕砸碎,歸攏在一塊兒。

這般行為,使得或多或少知曉酒坊生意的眾人,接二連三地變了臉色。有些湊了相熟的人在一處的,更是有一眼沒一眼地瞥向賀七娘等人,同身邊的人竊竊私語了起來。

隨著酒液的醇香在風中彌漫開來,越來越多的人聞訊而至。他們擠在鋪子外的街道上,心思各異地看著熱鬧。而有些與賀七娘、餘青蕊相熟的,已經是擠到鋪子前,好言勸說起來。

“哎喲喂!妹子喂,你們趕緊停手吧。這雖是你自己個兒釀的,但也不是用來這麽糟踐的哇!”安娘子更是激動地上前扶住餘青蕊倒酒的手,想要攔下他們接下來的舉動。

既有真心實意相勸的人,自然,這裏頭也少不了一些或是看熱鬧,或是幸災樂禍的人。也不知是誰挑起的話頭子,眾人的竊竊私語裏,好一些都是在討論這女人經商,到底是不會當家。

其中,更有那日筵席之上,被賀七娘再三當著眾人的麵,給了難堪看的那位劉掌櫃。

此時此地,賀七娘見著他混在零零散散的人堆裏,岣嶁著身子,正激動地對著那些被傾倒的酒水指指點點,本不打算在人前過多解釋,隻想著稍後,私下裏提醒提醒安娘子他們的想法,立時散去。

將話揭開、敞開對著大家說了,好言解釋過,無論在場諸人信還是不信,總歸,要好過授人以話柄,叫人無端借此生事來得強。

將手中已經倒空的酒甕砸碎,深深看過一眼石階上的酒漬和陶甕碎片,賀七娘上前一步,先是同在場之人拱手行過一禮,而後才自剖內心的不舍,向眾人朗聲說道。

“各位有所不知,這一甕甕的酒,都是我一點一滴釀出來的。從製曲到蒸糧,我從未馬虎過一處,都是全力以待。這酒,也是我賴以生存的營生所在。若論舍不舍得,我自然也是舍不得的。”

“隻是,我今日將這些看似完好的酒水傾倒,毀了這儲酒的器具,實在也是不得已。”

圍觀之人聞言隻是不信,對著賀七娘不讚成搖頭之人有之,七嘴八舌地嚷了起來的人,亦是有之。

“這再是如何,也不能這樣糟踐這好好的酒不是?”

“這還能有啥不得已的?”

“嘿,照我說,就是不知柴米油鹽貴唄。這女人,就該相夫教子......”

眼瞅著康令昊和餘青伍聽見這挑唆的話語後,倆人已是麵色難看地直朝那躲在人後叫囂的劉掌櫃而去,賀七娘的眼神往那邊輕飄飄晃了一瞬,隨即便不再理會。

一手輕拍胸脯,賀七娘淺淺笑道。

“諸位不知,我長在大河之鄉,這洪澇災,幾乎年年盛夏,家鄉都要遭上一次。雖說這洪水泛濫有輕有重,但我們家鄉的人,都有一則口口相傳的經驗,那便是這經了洪水浸泡的食物,都是萬萬不可入口,恐會令人遭了疫症的。”

“這是為啥?”

“這怎麽越說還越玄乎了呢?老頭子,你之前聽說過嗎?”

“聽賀掌櫃這麽一說,我記著我年輕時在江南一帶行走時,好似還真聽過這種說法。”

“嘶,這麽怪的嗎?那就說這瓜,皮都沒破丁點兒,難道還能吃不得了?”

有個手中正抱著個蜜瓜的人,在眾人的議論紛紛中,大聲朝著賀七娘追問到。

聽罷,她笑吟吟將手指向街角堆積著的,那一堆還來不及清走的汙物點了點,賀七娘見有些人已是迅速反應了過來,麵色微變,這才繼續說道:“諸位還請往那處看。”

“旁的不說,便是這洪澇之時,淹過來的水,既卷了河底的汙泥上來,又不知淹死過哪些沒能逃開的蛇蟲鼠蟻在裏頭。我們雖是眼睛看不著,但想來,大家也能知道,那定是髒的。”

“如這般來想,被這水泡過的吃食,又哪裏能再入口呢?”

圍觀的人們,嗡嗡討論著。

經此提醒,好些人都恍然想起,他們今兒清掃的時候,確實是發現過好些被淹死的耗子或是蜈蚣之類的髒東西。

頓時,大家的臉色都也變得不大好看了。

安娘子這時更是忽然往旁裏跳了一步,離她的那簸箕香料遠遠的。對上眾人詫異望來的目光,她訕訕地撓撓頭,嘟囔道。

“我剛剛想起,搬香料袋子時,確實是見著一隻這麽長的蜈蚣哩。黑黝黝的,可嚇人......”

見旁人一個個竟是要信了賀七娘,那個因為被康令昊冷冷盯住,而連半句話都不敢多說的劉掌櫃,到底是目露不忿,冷哼著甩了甩袖子,掉頭走開。

不過,這番言論倒也不是人人盡信。也有些人低語著同身旁人討論,懷疑著賀七娘話裏的真實性。

恰是此時,街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坊市縱馬,當是出了極嚴重的事情。

這一猜想,使得眾人忙是循聲望去。

馬背上,持旗的府衙衛士策馬馳過街頭,正是高聲喊著話。

“依刺史令,告知城中百姓,凡為洪水所浸泡過的食物、瓜果等,盡數不可入口。此類貨物,商戶需盡數銷毀,不可對外售賣,若有發現違令售賣之人,定嚴懲不貸!”

“城內各戶,早晚熏艾,家中立有水井者,務必於昨日分發沙袋之處,領取投用之藥粉。此前,不可直接飲取井水......”

聽著這傳令衛士帶來的話,目送其策馬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原本圍在酒坊前的眾人,已是麵色各異。

且不論這不可再食用,將要白白浪費掉的糧食。尤其是各家商戶,更是因為必須盡數銷毀此類貨物,不得對外售賣的要求,一個個心疼得眼睛都要沁出血來。

眼見大家因為一時接受不能,或是心疼而一個個目露怨憤,賀七娘也不由得皺起眉來。

雖說此前洛水泛濫之時,會有官差登門,告誡不可食用此類存糧,但將這樣的要求強行推行,並且同嚴懲掛上勾連的話,許瑾難道有信心能平息掉商戶之間絲絲相連,如蛛網一般的交際,以及反對嗎?

若是這商戶本是有良心,能夠理解其中關竅與可能帶來的不利影響的,也就罷了。若是被人誤會成是要斷人財路,許瑾又打算如何自處?

前頭的那位刺史,可是從來不會輕易得罪看似地位低賤,其實關係網遍布南北的這些行商的啊......

不待賀七娘將許瑾的這番行為想明白,街頭之間,又有行會的人,親自帶著手捧算盤、賬冊的一群人,悄然闖入眾人視線。

在各個商戶不解,及至有些麻木了的視線中,那身著鼎昌櫃坊統一衣衫的賬房,朗聲笑道。

“諸位掌櫃,受刺史令,本街各商戶因洪澇而起的損失,皆由某造冊登記。造冊內容將包括受損的貨物、商鋪家私等一應事務,所以,還請各位趕緊回去,清點一番......”

“這,這造冊之後,刺史是打算如何呢?”有那膽子大的商戶,問出了在場眾人心頭的疑惑。

聞言,行會的管事往旁撤開一步,亮出其身後姍姍來遲的,常在此片巡視的差爺。

眾人見他先是掃視了周遭一圈,尤其將目光定在酒坊的那灘酒漬上多看了一會兒,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說道。

“刺史將會列出可行的補償之措,與災情一並上奏朝廷,由聖人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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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整天,賀七娘梳洗過後,熄滅油燈,散著滿背發絲,單手撐住下頜倚靠在窗前,靜靜看著窗外如水的月色。

白日裏,得了衛士們接二連三的傳話,街上各戶麵麵相覷之餘,倒也再沒人有那閑心思,繼續關注她尋鶴酒坊倒酒一事。

聽過來人的話,街上的家家戶戶,各自不是忙著去領用藥粉,就是忙著回去清點貨物損失。

瞬時,就跟被倒進排水渠的那些酒香一般,散了個幹幹淨淨。

她與餘青蕊幾人一合計,也派了餘青伍帶著小妹一塊兒去街頭排隊,領了好大幾包可以灑進井裏的藥粉,還有艾熏之物回來。

將艾草點燃,鋪子、屋舍的裏裏外外都熏過一遍,賀七娘這才聽著正在擇菜的小妹,同康大閑話。

依小妹所說,那負責分發藥粉的人說了,自即日起,城中將會每兩日發一次熏艾。明日,還會在幾處受災嚴重的地方支起藥鍋,為大家分發藥飲湯劑......

聽著小妹的話,即便是打昨兒個起,看許瑾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康令昊,都不得不由衷感慨了一句,這許瑾聽上去,似乎真會是個為民做主的好官兒......

撥了撥肩頭垂下的發絲,賀七娘半掩著眼簾,腦內回想起前世之時,她所聽過的,他人對“許瑜”最多的一句評價,便是那許侍郎,是個好官啊......

手指無意識撚著發絲搓揉,賀七娘盯著窗外的月色,眼神放空,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

當她被敲門聲喚回思緒,賀七娘忙是下了炕,趿拉著鞋子打開門。

門外,正端著一碗熱湯的餘青蕊眼睛乍然沁出笑意,同她嗔道。

“見你未燃燈,還以為你睡下了呢。來,趕緊嚐嚐,剛燉好的,現在喝正是合適。”

嗅得熟悉的藥味兒,想起傍晚時分,突然登門的遠鬆,賀七娘虛虛呼出一口氣,將心頭的種種猜想揮退,側身讓了餘青蕊進來。

“那位,倒是個心細如發的。這才稍稍鬆散了些,就遣人送來這當歸、大棗之類的物件,還有這可以用來燉湯補身的雞,又刻意讓人來叮囑了那好些事,確實也是有心了。”

餘青蕊將湯擱到案上,舉起火折子點燃油燈,輕聲感歎著。

遠鬆傍晚登門之時,除了送來了碗裏用來燉湯的食材之外,還特意帶了好幾帖專治風寒腦熱的藥過來。

說是依著許瑾的吩咐,特意叮囑他們,近期無事不要往醫館去,裏頭現下已是收治了好些突然發熱的病人了的。

想來是怕賀七娘他們不肯接受,遠鬆還特意讓她不要多想,同其說了清楚,現下由他送來的這些東西,全都是許瑾囑咐了鼎昌櫃坊那邊,讓人備下的。

每一樣,都沒有耽擱府衙賑救災民的人手......

遠鬆交代完之後,就迅速離開,回了許瑾身邊當差。但賀七娘卻是捧著這些東西,愣愣站在門後許久未動。

昨日見許瑾那般形容,想來,他也是一直奔走在河堤兩側,忙得不眠不休的。這般情形下,他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會分神出來,吩咐人去弄來這些東西的呢?

緩緩飲下一口湯,猶自沉浸的自己心思裏的賀七娘,聽得餘青蕊悵然歎道。

“七娘,眼下終是得了機會。我想同你,細說一樁往事......”

作者有話說:

許狗:為什麽??還不是為了腦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