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獨家
◎屬下現在就進城,將娘子請來◎
這場使得河水暴漲、衝垮石橋的暴雨, 到了傍晚時分,先是逐漸轉做綿綿細雨,及至夜半時分, 方才徹底消停了下來。
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漸漸為以往熟悉的蟲鳴替代,這座輾轉反側了大半夜的城, 終是恢複往日靜謐, 陷入酣夢。
隻除開燈火通明的刺史府, 還有河堤兩側來來往往飄動著的風雨燈,以及持燈的人。
次日,左鄰右舍盡數不約而同地起了個大早, 推門得見被雨水衝刷後瓦藍瓦藍的穹頂,還有山脊下點點躍出的日輝, 街巷裏噔噔響起的切菜聲伴著炊煙, 一一顯出大家現下的歡欣。
經了一晚,街上原本及膝的積水退了大半,隻留了石階下大約能夠淹過腳背的渾濁積水,以及各處殘留的汙泥、雜物、枯枝爛葉, 無聲言語著這座屹立於隴右戈壁與草原交接之間的城, 經曆過什麽。
昨日大家忙著守好鋪子,都隻來得及將就著啃上一口冷透的胡餅。今兒雨後初晴, 早早燃起灶火, 燒了湯, 燙了餅, 好歹是吃上了一口熱乎的。
康令昊昨夜沒回邸店, 而是跟餘青伍擠在一起, 糊弄了一夜。
本想著趕緊將各自被泥漿掛了滿身的衣物搓一搓, 結果一打開井蓋, 那不出意外的,渾得發灰的井水,到底是打消了賀七娘的念頭,暗道看來接下來一段日子,他們都隻能就著缸裏儲來釀酒的水吃著了。
“七娘,你怎的又出來了?我不是同你說了,你得好生在屋裏歇著的嗎?”
“你這是打算做甚?下涼水洗衣裳嗎?!”
被身後的又驚又怒的聲音嚇得肩膀縮起,賀七娘僵著脖子轉過臉,朝柳眉倒豎,難掩嗔責的餘青蕊討好地笑。
“阿姊~好阿姊~我這都躺了一整晚了,你看看我,腰啊肚子啊早就不疼了,哪裏還需要一直躺著呀。”
“哎呀,阿姊,我不洗衣裳。我就拿個帕子,去前頭擦擦鋪子裏的酒甕,家夥什那些,成嗎?”
看著眉間鬱氣褪散,好似精氣神一下子都變得更加敞亮起來的餘青蕊,賀七娘雙手合十,朝其笑彎了眼。
昨日,被許瑾在街頭逮住,押著她坐在毛驢的背上被送回酒坊,聽得餘青蕊聲音的那一瞬,賀七娘一時情急,一手前伸,卻因手下力道用得太大了些,竟是扯得許瑾因蓑衣掛雨後過於沉重,身子都往她這邊歪了下。
眼見許瑾先是身形一歪,然後難掩詫異地回頭。賀七娘飛快鬆手,將掌心朝前,抬高舉到臉旁,慌亂下除了連連搖頭,半晌也沒找出句合適的話來。
眼神飄忽不定間,恰是發現許瑾牽著轡頭的手指,又白又皺,竟是被泡得連手背的肌膚都泛起詭異的白,賀七娘眼神一頓,已然訥訥出聲,不解他的手為何會泡成這般模樣。
方才所見,就是那分發沙袋的護衛的手,也並沒有被雨水澆成這個樣子。
對此,許瑾當時隻是淺笑著搖了搖頭,並未多說。
他一手牽住轡頭,一手不時安撫著因積水而有些躁動不安的毛驢,涉水往前,好像此時於他來說,隻有趕緊送她回酒坊,才是頂重要的事。
見著許瑾轉身,正麵對上了康令昊和餘青蕊二人,賀七娘下意識屏住呼吸,一顆心也隨之懸到了嗓子眼兒。
但見許瑾回過頭去,也隻是淡淡地朝迎麵而來的二人點頭示意,看向餘青蕊的目光之中全是陌生,然後便是牽著毛驢,繞過打算來搶轡頭繩子的康令昊,繼續往前去。
賀七娘漸漸鬆開緊緊揪住身下驢子短毛的手,隔空同餘青蕊二人對視過一眼,各自放下了高懸在心口的巨石。
來到店前,鋪子裏頭的積水已被他們往外鏟了不少,遠沒有街上及膝的水看著嚇人。
賀七娘扶正鞍座,正打算從驢子身上下來,哪料許瑾卻是再度將手扶上她的腰間,一路就這般舉著她,直至放她到碼放了酒甕的櫃麵上坐著,然後才回過身,同已經因吃驚而說不出一句話的眾人見禮。
全程像泥塑一樣,欲哭無淚看著許瑾再次避開朝他奔去的康令昊,然後走到餘青蕊身邊。
許瑾拱手同其低語,而她,則很快接收到餘阿姊皺起的眉心,還有眼底寫滿的不讚成。
賀七娘在餘青蕊越來越擔心的神色中,一手扒開撲到她麵前,嘴裏叨叨“他怎麽在這裏”,“他為什麽在這裏”此類話語的康令昊,垂下頭,雙手按住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心道不妙。
果然,餘青蕊得了許瑾的托付,不光在他離開後,攆著賀七娘回後院梳洗更衣,更是把她按在炕上,一碗接一碗的薑茶送上之餘,明令禁止她再下水幫忙。
日頭高高掛起,明晃晃的陽光落在賀七娘身前,照得她那張臉愈發是白得透光。
可憐巴巴投來的哀求目光,到底讓餘青蕊招架不住,想著內裏積水已退,所幸是沒昨日嚴重了,歎了口氣,應了賀七娘的話,打了盆灶間煨著的熱水,這才放了她跟上來幫忙收拾。
抱著猶自還嫋嫋往上頭冒著熱氣的水盆,賀七娘瞄一眼餘青蕊和小妹擦洗汙泥用的涼水,才囁嚅著動了動嘴唇,就在餘青蕊敏銳察覺,隨後丟來的眼刀裏偃旗息鼓,就著熱水,擦起了櫃上的酒甕。
昨兒個勉強也算救得及時,鋪子裏擺放著的酒甕,小半被他們轉移到了高高的櫃麵上,離了下頭汙糟的泥水。
至於一些沒來及收拾上來,被水淹過的小酒甕,即便賀七娘細細看過,麵上沒有破損,但她也知道,這些酒,已是不適合再飲用、或是售賣的了。
將這些小酒甕單獨挑出來擺在一邊,賀七娘打算等到外頭的積水徹底褪去之後,便將這些酒倒掉,省得後頭一不小心弄混。
聽過她的打算,店內幫著收拾的大家盡數麵露不舍,對著這些七七八八算下來,約莫占據了店內存酒大半數量的酒,唉聲歎氣。
其中,賀七娘更是一下下擦著手下的酒甕,半晌都沒有再說話。
曲室也進了水,當說不說,這次製出的,擺在裏頭存放的曲磚,也是不能用了的。還有那些被水泡過的糧食,隻消一想,更讓人心疼到不行。
這重新製曲、釀酒,一來一往,耽誤的工夫根本就不是一天兩天......看來,接下來她得再加把勁兒,盡快準備出新製曲磚的材料,把曲室趕緊收拾出來才是!
想到這茬,賀七娘揮退心頭的低落,悶頭加快手下的動作,抱著一個接一個的酒甕,擦洗起來。
康令昊對她的這個決定很是不解,丟了鏟泥的器具,蹲在那些封口完好的酒甕旁邊,眼底是一萬個不舍。
好在餘青蕊姊弟三人出身蜀地,也是見識過洪澇後各式疫症厲害的,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其中的關竅,自也讚同賀七娘的做法,並由餘青伍出麵,好生同康令昊解釋了一番。
他們在鋪子裏忙著,城內橫貫了東西的那條大河旁,經過兩岸勞力接連不休的努力,河道積堵的淤泥終被清開,漫出堤岸的河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下。
潦草搭出的草棚下,咳得原本煞白的麵色漸漸脹紅,喉頭都已品嚐到鐵鏽腥氣的許瑾,正接過遠鬆遞來的一碗熱水。
囫圇灌了幾口,見著身形狼狽的一位下僚匆匆奔進來,許瑾眸色一冷,當即以為是河岸又出了變故,連碗都忘了放,幾大步就迎了上去。
待得知來人是來轉述淤泥已被清開的好消息時,許瑾冷凝的麵色這才有了一絲轉圜,二話不說擱下茶碗,便是同那下僚一路說著,一路往河邊去。
其後,正從小藥瓶中倒出藥丸,打算勸許瑾先行服藥的遠鬆見狀,忙是跟了上去,並揚聲勸道。
“郎君,郎君,好歹先將藥吃了。”
“郎君,您從昨晚開始,就咳得越來越厲害了。算屬下求您,先將藥吃了,行嗎?”
可一心一意,隻在交代接下來該如何處理這事上頭的許瑾,卻對此是置若罔聞。即便那位下僚都連連往後回頭,許瑾仍是沒有停下。
泥濘不堪的堤岸不比平地,縱是已經在鞋底上綁了稻草擰成的麻繩,以遠鬆的身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追趕,竟還是被著急去河邊察看情況,並一路向下僚吩咐著什麽的許瑾越甩越遠。
當他再一次險些滑了一跤之後,遠鬆隻得是無奈地停下腳步。
遠鬆定定望著前方,微眯起眼,他注視著一身衣裳早已看不出原色,濕了幹,幹了濕,掛滿泥漿印記,下袍掖進腰間,全無往日儒雅端方儀態的許瑾。
掌心裏小心捧著藥丸,等到終於見著那位前來回話的下僚,領命而去......
遠鬆心間思緒百轉,在“郎君病重,他死”和“被郎君丟去突厥,可能活”的選題中,他到底是壯起膽子,再將聲音提高了些,朝前頭暗暗威脅。
“郎君!您再不停下來好生服藥!屬下現在就進城,將娘子請來!”
霎時朝他射來的眼刀嚇得遠鬆一下嗆著了口水,咳得脖子都紅了個徹底。
但好歹,前頭本是一門心思往河邊快步行去的許瑾,到底了停下了腳步,站定在了原處。
遠鬆一麵盡力壓製咳意,一麵快步上前,將掌心裏的藥丸,攤到許瑾冷冰冰似冰刃一般的視線下。
“郎君......咳咳咳......康家那個在,您要是病了,萬一娘子耐不住性子,央了康家的送她去庭州......”
“你再多嘴,就滾去突厥。”
“我倒是願意,栴檀在那邊,屬下......”
遠鬆的嘀嘀咕咕在許瑾愈發變冷的視線中夭折,他揉著鼻子退到一邊,親眼見著郎君將藥丸倒進口中,然後就這樣幹吞了下去後,這才老老實實地垂下了眼。
恰是此時,河道之中,那原本被黃褐色河水淹沒的石橋,終是在眾人的期待中,漸漸露出了原本的橋麵。
霎時,岸邊泥濘不堪的堤岸上,揮舞著各式器具,勞累了整整一天兩宿的人們,陡然於口中喚出響亮的歡呼......
那歡呼聲飄了很遠很遠,遠到原本悶頭擦著櫃麵的賀七娘在那一瞬間,都似感知到了什麽一般。
賀七娘停下手上的動作,若有所思地走到店門外,踮腳探頭,朝遠處眺望。
遠處,脊背鍍上金鱗鱗日光的折羅漫山,一如往昔,守護著這片駝鈴與樂舞常伴的土地......
作者有話說:
遠鬆:我要去!!找腦婆!!!
許狗:我要腦婆哄我吃藥!!!
折耳根:我要擺爛~~~~仰臥~~但不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