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獨家

◎為什麽人人都要放棄許瑾(涉及前世和小時候七娘給的糖)◎

當熟悉的暈眩感席卷而至, 許瑾自知,他又將再一次墜入往昔舊夢。

破開重重疊嶂,他在這吞噬天地的漆黑濃霧之中, 朝那微光熒熒之處疾步而行。

隨著那處光點愈發變得明亮,自年少起便已不敬漫天神佛的人, 再一次有了祈祝於天地的念頭。

他期望此次於夢中所見的, 會是害得七娘芳華早逝的真凶。

尚在東都之時, 許瑾曾在舊夢中窺見闔府支起的白幡,擺放於堂前的棺槨內躺著燒焦如枯炭的屍身,人人都用哀戚的語氣同他解釋, 那是“他”帶了腹中孩兒一道,不幸逝世的夫人。

他眼睜睜看著當時的“許瑜”提刀闖入靈堂, 二話不說便要拔刀劈砍那荒唐至極的賀氏靈位, 卻被聞訊趕來的殿下從後偷襲,以手為刀劈暈了過去。

滿堂可聞窸窸窣窣的碎語,那些看不清麵容的人,似乎都在竊竊私語。

他們好似在感慨許侍郎對賀氏用情至深, 這才會得了消息便從伊州日夜不息趕回東都, 不顧自己的遍體鱗傷,隻為送賀氏最後一程。

卻又在見了賀氏屍身的一刹那, 頃刻失了所有的理智, 狀若瘋癲。

冷眼看著殿下吩咐人將“許瑜”送回後院休息, 許瑾輕蔑的眼神掃過曾經的自己, 卻更加堅定了心中所想。

眼前的這一切, 隻不過是所有人, 在他麵前聯手上演的, 一出破綻百出的戲。

無他, 隻為這些人私下裏口口相傳的,甚至在“許瑜”麵前支吾許久後才不得不坦言告知的,賀七娘逝世的原因。

這些人口裏所說的,是因為賀氏被送離東都之後寄身的小院因年久失修,又逢天幹物燥,這才會在山間被仆從不慎打翻的燭火所點燃,因而引發大火,將滿院人盡數焚於烈火。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那處小院根本就不是什麽年久失修之所。

他們口中所言及的,那座掩於山林幽深之處的小院,是他阿娘置於暗處的陪嫁院子,亦是他許瑾的誕生之所。

當年,初次有孕的阿娘自庭州負氣出走,帶了阿姆和貼身侍婢,幾人一路偷跑到東都附近時,便一直住在那處小院。

在那裏,阿娘生下了他。

過後不久,就被好不容易從舅父口中套出此處陪嫁宅院存在,千裏尋妻的阿耶找上門,好歹給哄回了伊州。

那處小院,對於阿娘和他許瑾來說,都是極其特殊的存在。

也正是因此,當他終於從諦聽暗屬搶回自己的命,以“方硯清”的名諱在陽光下行走時,第一件事,便是找回了那座小院。

其後,遠鬆幾乎年年都會暗中派人修整院中各處。

這樣的地方,僅憑一盞燭火就能竄起熊熊烈火,將裏頭的人盡數燒死?

縱使因為七娘自目盲之後愈發敏感,“許瑜”不得不刻意減少了跟在她身邊的侍婢。

但一盞燭火便能焚了一座院子,這根本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再者說了,許瑾也是親眼所見,“許瑜”在離開東都,將賀七娘送出這座即將變天的城時,曾吩咐栴檀隱在暗處,寸步不離。

如今滿院的人不明不白慘死,栴檀了無音訊,“許瑜”能信,他許瑾都絕不會相信。

雖是在七娘羞赧嬌矜地告訴“許瑜”自己身懷有孕時,他便驟然墜入黑暗,對之後的事無從知曉。

但他斷定,賀七娘的早逝定是有人暗下殺手,“許瑜”的癲狂,也定有旁的理由。

就是不知道,此次他能否得見。

一旦被他知曉這暗中出手的人是誰,他這次一定會先下手為強,永絕後患......

當眼睛被驟然變得刺眼的光晃得不得不緊緊閉起,當他的鼻腔內突然竄入一股炎炎夏日,被曝曬良久後草木焦苦的氣味,耳畔,忽地響起一道稚嫩清脆的聲音。

“你為什麽躲在樹上呀?”

驀地瞪大雙眼,許瑾循聲望去,半大的小姑娘正仰頭盯著他,陽光似蝴蝶一般,穿過鬱鬱蔥蔥的枝葉,落在她的額前。

像是不理解他為何看著自己卻不說話,蓬亂散在臉旁的頭發帶著卷兒,發色在陽光下泛出棕褐光澤的小姑娘麵露懵懂,眨了眨她那雙沁了淺淺琥珀瞳仁於其中的眼睛,俏生生地問。

“你為什麽不說話呀?你是啞巴嗎?”

胖乎乎的手指戳了戳下巴,她在許瑾越來越興奮的眼神中,掏出藏在衣襟中的小帕子,打開,露出裏頭有些融化了的糖塊,說出那句與他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話。

“你臉上好多傷,是你耶娘打你了嗎?你別躲起來傷心了,我分你糖吃好不好?”

許瑾興奮的不能自已,甚至能感受到他藏在皮囊之下的魂魄正在微微戰栗。

他不明白,為什麽這一刻的“他”能夠不再被拘禁於旁觀者的身份中,隻能在一旁目睹“許瑜”與賀七娘的相處。

但他,卻不受控製的,因此陷入到喜不自勝的歡欣之中。

旁觀之時,他就像被無形的刀所割裂,變成了兩具,由不同魂魄所填充而成的傀儡。

即便是身處帷帳,見著“他”同七娘鴛鴦交頸,共赴雲雨,能夠發自深處的,感知到“他”心中的愉悅與情動不可自已。

但許瑾仍是覺得,那不是他。

甚至,見著“他”無恥地將計就計,飲下那盞摻了料的酒水,哄得七娘上當時,許瑾會由衷地覺得“他”可恥、齷齪且懦弱。

見著“他”與七娘朝夕相處,逐漸變得親密無間,甚至用手段哄得七娘淚眼朦朧,不得不應出那句想不想時,許瑾更會難以自控地自心中竄起妒火,燒得他恨不得衝出去,撕破“他”的偽裝。

可此時、此刻,許瑾看著樹下那個揚著白皙稚嫩的臉龐,關切地追問他是不是被耶娘打了,會不會吃了糖以後就不再傷心的小小七娘,卻是頭一遭體會到,什麽叫作心潮澎湃。

他想要馬上跳下樹梢,用雙手舉起這個不到他肩膀高的小小七娘,哄她,嚇她,告訴她以後不準答應同許瑜的婚約,不準再傻嗬嗬地去東都投奔“許瑜”。

告訴她,他以後一定會來找她。

可惜,他還是沒有辦法控製這具身軀。

許瑾隻得看著自己沉默不語地盯著樹下的小姑娘,不置可否地移開視線,繼續望向那座,他用提前完成任務,充作小廝暗殺掉名單上那個突厥諜者的條件換來的,生活著阿姆的小破院子。

許瑾知道當時的他為什麽會這樣做。

在已經過了這幾年,在被諦聽的暗者從死屍堆裏撿回去,為了一個發了黴的饅頭,殺了第一個曾經與他共同訓練、朝夕相處的“同伴”後,許瑾仍是心心念念地想問一問阿姆。

問問她,當初,為什麽抱著阿瑜頭也不回地走掉?明明他一直乖乖地躲在牆角等她,為什麽一直等到食腐的動物在夜色中紛紛冒頭,開始貪婪啃食那個穿著天青色裙衫、死不瞑目的阿姊時,阿姆還不回來接他?

隻是當他躲在樹上,看著阿姆一臉疼愛地為抱著書冊、郎朗誦讀的許瑜扇著蒲扇時,許瑾感受到後背疼得火辣辣的傷口,想到自己被那諜者踩折後還有些跛的腿,突然就沒了那個勇氣。

自卑在那一瞬將他沒頂吞噬,許瑾看著斯文乖巧的許瑜,隻能像一隻躲在暗處、見不得光的老鼠,貪婪、陰暗地注視著他,嫉妒著他。

為什麽呢?

明明他才是阿娘的親生子,明明阿娘在從容赴死、決心為阿耶殉情之時托付給阿姆的,還有一個他,為什麽阿姆隻要許瑜,不要許瑾?

為什麽呢?

為什麽阿耶要選擇許家軍的將士,放棄許瑾?

為什麽阿娘要選擇陪阿耶一起死,放棄許瑾?

為什麽阿姆要選擇許瑜,放棄許瑾?

為什麽人人都要放棄許瑾!為什麽!

許瑾死死盯著那座矮小破壞的土院,他在想,若是此刻他殺了許瑜,是不是阿姆就會選擇他了?

反正,他在諦聽已經學會殺人了。

反正,他在諦聽已經殺過人了......

偏是這時,樹下的那個小姑娘,又是脆生生地開了口。

“小啞巴?小啞巴阿兄~你看看七娘哇~~你在看哪裏哩?你是傷心嗎?你是被耶娘打了嗎?七娘分你糖吃好不好?吃過糖糖,被打的屁屁就不會再痛痛啦~”

煩不勝煩,年少的許瑾緩緩轉過頭,森冷的目光盯住下頭那個被養得胖乎乎的小東西,不耐地嘖了一聲。

“滾開。”

少年嘶啞的聲音像是鐵鏟劃過破鍋,小東西將臉擠成一團,捧著她的帕子晃了晃腦袋,嘀咕道。

“哇,原來不是小啞巴,是聲音好難聽。”

“不過,你不是小啞巴,可真是太好了!這樣我把給阿瑜留的糖分給你的話,你肯定就不會再因為被耶娘打而傷心了的。”

“七娘每次被阿耶打了以後,隻要許家祖母把阿瑜的那份糖分給我吃,七娘的屁屁就不會痛了,我就會很開心、很開心的。”

“你說是留給誰的糖?”本還猶豫是不是該換個地方繼續窺探的少年許瑾一瞬愣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啞聲追問下頭的小東西。

再得到肯定的答複,知道那個“阿瑜”就是阿姆的許瑜後,許瑾突地挑起唇角,笑了。

在小東西莫名呆滯的視線中跳下樹,許瑾從帕子裏撿起那塊已經被捂得融化的糖塊,一把塞進嘴裏。

甜得發苦的味道嗆得他想哭,許瑾看向腿邊的那顆毛腦袋,將糖塊用舌尖頂到腮幫子處,然後眯起眼,雙手捧住毛腦袋的臉蛋揉了揉,隨即,轉身走遠......

何必再問?

反正,許瑾總會選擇許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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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隱嗅得一股聞上去暖洋洋的香氣,許瑾緊閉的雙眸下,睫毛顫了顫。

而後,他聽得相較記憶之中,已然變得內斂、柔媚不少的聲線正啼笑皆非地同人抱怨。

“不是,遠鬆,你這實在是......”

“你說擔心我著涼,安排仆婦幫我收拾,我的確是感謝你!但這衣裳,既然府上有仆婦,你讓她們取身幹淨的借我穿穿就行了。你,你......你做甚要弄套許瑾的袍服給她們,還非得幫我換上?”

“遠鬆你真的是!哎!我......”

“娘子,這衣裳是郎君新製的,並且從未上身過。嚴謹來說,這身,還不是郎君的袍服,但又是新的,所以屬下替您尋這身衣裳,應當算是最合適的,不是嗎?”

作者有話說:

許狗:暴走中~~要找七娘貼貼才能好!!!

突然聽到遠鬆的話~瞬時~~

許狗:遠鬆!幹得漂亮!你的媳婦兒,包我身上!一定幫你飛速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