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獨家

◎離她的小院沒有幾步遠◎

冒雨朝城北的刺史府跑去, 綿密的雨點瀝瀝敲打在鬥笠上,濺出窸窣的悶響。

慌不擇路地踩進一個又一個的泥水坑,賀七娘被雨澆透的裙擺與褲腳黏在小腿肚上, 叫隨腳步飛濺而起的黃泥水,給浸得都要看不清原本的顏色。

淅淅瀝瀝的雨柱, 被風吹得斜打在身前, 鬥笠早已派不上用場, 那雨水打得睫毛上都掛了晶透的雨珠,一眨眼,便撲簌著落到麵頰上, 匯進滿麵的潮意中。

視線所及之處盡是灰蒙蒙的雨幕,雨水搭在鬥笠上, 在邊沿處滑成亮晶晶、成串落下的雨簾。

刺史府高聳的院牆在雨幕中逐漸顯現, 一鼓作氣地跑到刺史府前,賀七娘氣喘籲籲地抹過一把臉上的雨水,這才大步跨上石階,撿起門上銅製的獸首銜環, 一下下叩擊, 當啷當啷的動靜遙遙傳進雨中。

上了年歲,岣嶁著身子的門房將笨重的大門打開一條縫, 從門後探出頭, 一臉不耐地朝外張望。

賀七娘也不浪費時間, 幹脆利落地點出遠鬆的名。

“我找遠鬆, 許刺史身邊的遠鬆, 請問他現下在不在府上?”

門房慢悠悠地掀起耷拉著的眼皮, 將賀七娘從頭到腳掃了一圈, 然後打著哈欠搖了搖頭, 含糊說了句不在,便作勢準備關門。

見狀,賀七娘忙是伸手把住門,臉色已然變得難看。

“那許刺史呢?他也不在嗎?他們都不在府上的話,可知他們去了何處?”

不耐煩地瞪著把在門上的手,那門房壓根兒都懶得再看麵前形容狼狽至極的賀七娘。朝她擺了擺手,厭煩地開口。

“哎呀,小老兒都說這人不在、不在了,你這娘子怎的還聽不懂好賴呢?”

“實話告訴你吧,這許刺史根本就沒住在這處,小老兒也不知道刺史到底住在哪裏,成了吧?照我說,估計刺史就是為著防你這般直接闖上門來的人,所以幹脆不住這刺史府的。”

猶不死心,賀七娘語速飛快地問:“那大夫呢?”

被門房再不避諱地白了一眼,她聽得他絮絮嘀咕。

“莫不是個瘋婆子吧?哎喲,幹這活可真是晦氣。”

說罷,那門房忽略掉把在門上的纖細手指,徑直繼續將門往前推攏,順道,還不陰不陽地諷刺道。

“小老兒勸你還是趕緊鬆手吧,你這夾傷了手的話,可尋不著主家賠你銀錢哩。”

不得不鬆開把住門扉的手,賀七娘眼看這扇厚重的木門重重闔上,轉身望著眼前密密斜織著的雨簾,不由將下唇咬得泛了白。

沒能在刺史府尋著大夫,那她又該去哪裏呢?那醫館學徒說是城中排得上名號的都被請走了,會不會還會有一兩個遺落的呢?

心想總好過坐以待斃,賀七娘摘下頭上的鬥笠將上麵的雨水甩了甩,然後再次戴了回去。

邁腳闖入雨幕,她決定先去這附近的醫館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著坐館的大夫,請去為餘青蕊看診。

哪料才不過往前走了兩步,身前卻有一道黑影直接擋在麵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抹一把麵上掛著的雨水,賀七娘半眯起眼睛,看向眼前這人,好一會兒,才依稀記起,她曾在許瑾的隨行護衛裏見過這人。

正待出聲詢問許瑾現在的位置,麵前這個同樣身披蓑笠的黑衣男子已朝她拱手行禮,並說到。

“若娘子是想尋郎君的話,還請隨屬下來,屬下這便帶娘子您去郎君的住處。”

眼見又有了希望,賀七娘全然沒有氣力去糾結這人自稱上的不對,隻道一聲麻煩了,便抬腳匆匆跟了上去。

隨著那黑衣之人穿街過巷,最後停在一處宅院的門前時,賀七娘望著不遠處鼎昌櫃坊在雨中依舊隱約可見的飛簷翹角,有些吃驚。

如今這座許瑾居住著的,自院牆後探出一片鬱鬱蔥蔥、鬧中取靜的宅院,倒是離她的小院沒有幾步遠。

尚且來不及細想,賀七娘便眼尖地發現了正從簷廊下小跑著奔來的遠鬆,她忙是跨過門檻,朝他跑去。

甫一碰頭,她抬手謝絕遠鬆接下來的客套話,抬手將臉頰上貼著的淩亂的發絲扒到而後,徑直說道:“你們昨夜請來的大夫裏,有位姓李的老大夫。我家中有人發了急症,現下得立刻帶他回醫館。”

聞言,遠鬆原本有些喜氣的表情凝結一霎,像是完全沒猜到她登門竟是為了來討要大夫。

好在遠鬆很快又調整了過來,也不耽誤時間,一麵吩咐人趕緊去後院請賀七娘要找的那位李大夫,一麵就叫人去套馬車,預備用來送大夫回醫館。

眼瞅著餘青蕊那頭解了困境,賀七娘笑著朝遠鬆連連謝過,見了抱了藥箱匆匆跑來的大夫後,便自覺地出了門,站到馬車旁候著,打算跟著馬車一道回醫館。

誰知還沒等她再有其他動作,遠鬆卻是斜裏伸出一隻手擋在她麵前,麵露懇切地朝她請求道:“娘子,屬下鬥膽,還請您挪步,且去看看郎君吧。”

“他怎麽了?”身形一動,裙下早已濕透的鞋履不自覺地往前挪了一寸,賀七娘難掩驚愕地問出聲。

不過一步,登時又回想起自己的立場,她當即停下腳步,語氣中難免泄露出少許的不自然。

“別在我麵前這般自稱。還有,許刺史......他是怎麽回事?”

被迫正視心中飄了一路的疑惑,賀七娘心道果然,若非是許瑾出了事,遠鬆等人也不至於將這麽些個大夫,全都連夜請到府中。

果不其然,遠鬆隻那時不時覷到她身前來的目光裏,霎時摻了些許的為難,過了片刻,這才在她靜默無言的態度中,狀似無奈地回了話。

“昨夜目送您歸家之後,郎君當即就咳得吐了血,回來後不久,便徹底陷入昏迷,人事不省了。”

為難的目光,從載了大夫的馬車移向身後通往後宅的角門。也不知又是想到什麽,遠鬆話語停下,自以為隱晦的視線緊接著連連掃過賀七娘這邊,過了一會兒,方才繼續。

“郎君月前受的傷不慎傷及心肺,偏他不肯待在東都靜養,隻待事了就急匆匆回了伊州,一路奔波,因而現下城內的大夫們,拿郎君的傷頗有些束手無策......”

故作沒有聽出遠鬆的言下之意,賀七娘往他身後的角門瞟了一眼,出聲打斷遠鬆意猶未盡的訴苦。

“人現在如何了?”

愣了一瞬,遠鬆眼底閃過茫然,似是不解為何賀七娘聽過他的話,仍是這副置身事外般的態度。

一貫自詡能言善辯的人罕見地磕巴了起來。

“還,還未能醒轉,大,大夫說,說應當還要等......。”

抬手止住他的話,賀七娘將鬥笠扶正,果斷轉身。

“要是這樣,我就先去醫館安置好家裏人,稍後再過來。”

“不是,娘子,娘子......”

忽略遠鬆徒勞前伸的手,賀七娘把住車轅跳上馬車,催促馬車趕緊出發。

按捺下心頭因遠鬆的話語而泛起的異樣漣漪,賀七娘在馬車裏摘下鬥笠,狠狠晃了晃腦袋。

顧不得旁的,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她必須得盡快同餘阿姊商量出個對策,如何在許瑾麵前掩下餘家三姊弟的行蹤。方才事發突然,她甚至還未來得及告訴阿姊,許瑾已經到了伊州城。

雖說許瑾並非是直接導致餘青蕊會那樣懼怕的人,但小心駛得萬年船,總得提前準備才是。

將車窗推開一條縫,朝外瞅了許久,賀七娘緩緩將手攥緊,看向正在整理藥箱的大夫,試探著問道。

“大夫,刺史的傷勢......”

————

黑雲低壓,冰涼徹骨的雨水滂沱泄下,分明還是白日,室內卻是昏暗的不得不燃起燭火。

雖有遠鬆持傘在院門候著,但賀七娘下馬車後的這段路,仍是將蓑衣下本就濕得差不多了的衣裙澆得黏在身上,冷冰冰的,使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泛出了白。

遠鬆將她送到許瑾房前,道一句得去吩咐人為她備盥洗的熱水與衣物,還請她自便之後,自退了下去。

賀七娘脫下蓑衣擱到廊下,靜靜看過麵前緊闔的房門,雕花木紋後糊了薄薄的綾子,透出屋內的暖黃燭光。

垂下眼簾,賀七娘的麵容掩在被雨淋濕的碎發後,在陰沉沉的天色裏,叫人看不真切。

過了許久,她才彎下腰,將已經被黃泥水濺得不能看了的鞋襪脫在門外,又用力擰了擰濕透的裙擺,見著雨水從指縫中浸出,這才鬆手。

扯著被擰皺的裙子展了展,好歹展平了一些,賀七娘直起身子,雙手將臉旁濡濕的碎發捋到耳後,籲出一口氣,這才抬手扣了扣門扉,然後輕輕推開麵前的房門。

一股涼風自門縫中鑽進屋內,吹得裏頭燃著的落地燭台上燭火躍動,在牆麵上投下水波一樣的影。

腳趾點上屋內鋪著的細墁方磚,涼意自腳下倏地鑽進心口,迫得賀七娘不得不將加快腳步,揪起黏在小腿上的裙擺,直往榻前鋪著的那塊毛氈上跑去。

踩上隔絕涼意的毛氈,賀七娘用腳底踩著自己的腳背蹭了蹭,好歹是把那股殘存在腳下的寒涼觸感驅散。

目光落於幾步開外的床榻,一旁的矮幾上,燃了一盞繚繚傾吐著安神香氣的黃銅香爐,自蓮芯裏縹緲升起的薄煙,顯出其後煞白的麵容。

不受控製地步步走近,賀七娘看著仍舊未曾昏迷中醒轉的許瑾,耳畔響起早先大夫在馬車裏說的話。

“傷在心肺,需得靜養。但刺史並不肯遵從醫囑好生休養,再加上伊州氣候本就幹燥,加重了咳症,這才會連連用藥也未能見效。”

“至於這昏迷不醒,還是與刺史身上積年累月的舊傷有關,沉屙已久,又一直沒有好好養著......”

積年累月?舊傷?

視線觸及許瑾露在薄被外頭的肩膀,敞開的衣襟下,大夫們為他新換的繃帶露了小半,倒也沒比他這張血色盡失的臉白上多少。

往日有心欺瞞她時次次帶笑的眼眸緊閉,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圈淡淡的青影,他眉心皺起,許瑾的這副模樣,就像是在昏迷中也極其的不踏實。

似被眼前的這張麵容所蠱惑,賀七娘怔怔地伸出手,想要為他撫平眉間。

作者有話說:

唉~~晚上有事的說~~今天提前更這些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