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獨家
◎也不知道那刺史府上,是誰病得這樣重◎
吱呀一聲打開房門, 賀七娘艱難地將眼睛掀開一條縫,口中叼著木簪,雙手於腦後將青絲挽做低低的髻, 並往外走去。
涼意撲麵,鼻間嗅得風中彌漫著被雨水肆意衝刷過後的土腥氣。
一時怔愣, 賀七娘猶還以為是昨夜為了讓自己快些入睡, 因而飲了過多濃酒的緣故, 否則她怎會在伊州這般少雨的地方,聞到這股雨後獨有的氣味呢?
迎麵灑來一層細密的涼,濕潤潤的。
單手揪住腦後的發髻, 賀七娘迷迷糊糊地抬手,一摸, 指腹觸及的潮濕涼意更令她下意識瞪大了因淚水而腫得艱澀發幹的雙眼。
抬眼四顧, 這才發現院內土磚竟是更深了幾重黃褐色。
天幕落下薄霧一般的雨水,淅淅瀝瀝地澆過,院中水井上砌著的青磚,在麵上積了小小一窪水, 遠遠望去, 就跟前兒個才特意打磨得光溜的銅鏡一樣。
手搖轆轤連同院牆腳下新植的花木盡數濕漉漉的,花枝下, 葉片在雨水衝刷下泛出綠油油的亮光。
來寶好奇地在雨中跑來跑去, 然後將鼻頭湊到花枝上頭嗅了嗅, 隨即被葉尖上的水珠弄得噴嚏連連。
賀七娘遠眺天際, 往日與藍天相接, 日日落了滿背金光的折羅漫山, 此刻正為煙煴四起的雲霧所籠罩。
層巒疊嶂的山脊隱於氤氳水霧之間, 倒像是一尾從天而降的神龍, 奔騰飛動在凡人所不能及的穹頂相接之處。
伸手探出簷下,賀七娘張望著陰沉沉的天,看雨水密密麻麻沾滿她的掌心,心下隻覺得稀奇。
來了這許久,她還以為伊州從不會下雨哩。
院內灌進一陣涼風,穿透身上輕薄的夏衫,吹得賀七娘一個哆嗦。
將叼在口中的木簪別進發髻穩定住,賀七娘環著膀子,正打算進屋罩件春衫。
斜下方卻有一連串的水珠飛濺而來,點點滴滴歡呼雀躍地落在她的手上、臉上,更莫說身上的衫裙。
“來寶!”
一聲嬌叱,正撲簌簌搖擺,甩飛一身水珠的來寶眨巴著清透的雙眼望了望賀七娘,然後甩著濕噠噠的尾巴,露著舌頭,歡快地用沾滿泥水的前爪撲上她的腿,親自為裙擺印了遍開的梅花。
身披蓑衣的餘青蕊從院外推門進來時,一眼就發現了屋簷下追著來寶嗷嗷喊打的賀七娘。
眼尖地發現裙擺上的水漬和爪印,餘青蕊後撤兩步避開聽到動靜後朝院門處撲來的來寶,擰身指向院外的巷子。
“乖狗兒,五郎在外頭哩,你且尋他陪你玩兒去。”
眼瞅著來寶停下腳步後歪了歪頭,然後樂嗬著搖頭擺尾地往外奔去,聽得身後五郎哇哇吼著“來寶你不要過來”,餘青蕊和賀七娘不由地相視掩唇偷笑。
步入廊下,餘青蕊解下蓑衣和鬥笠掛好,揮手連連將賀七娘往屋裏攆。
“你還在外頭愣著做甚?伊州每年盛夏前後總會下幾日的雨,這雨一落下來,立馬就涼得跟春日裏似的,你還不趕緊去換上厚衣裳?當心著涼。”
說罷,餘青蕊也轉身進了自己的屋子,打算將身上濕了大半的裙子換下來。
乖乖進屋裏換了身春日裏的窄袖對襟衫子,又將裙上的泥水印子用帕子沾過水一一擦幹淨,賀七娘走出屋子,站定在餘青蕊的房門前,躊躇著抬手,旋即卻又落下。
正是猶豫不決,麵前的門卻被人從裏頭輕巧打開,露出一張氣色尤還有些欠佳的秀麗麵容來。
“阿姊......”
同門內顯然也才換過衣裳的餘青蕊笑了笑,賀七娘抬腳進了屋子。然後,在其不解的目光中,轉身闔上房門。
沉了眸子,賀七娘交握在一處的雙手連連握緊,直至被餘青蕊淺笑著在上頭輕輕拍了拍。對上麵前這雙似晴空般明亮的眼,終是將心一橫,低聲將昨夜陡生的猜測一一同其道出。
“阿姊可還記得去歲冬,你曾在酒坊鋪子裏見過的那道背影?”
見餘青蕊思索片刻後輕輕點頭,賀七娘反是扶住她的手,字斟句酌
“阿姊曾因其名為方硯清,而覺著是自己認錯了人。可我今日若是告訴阿姊,他那姓名原是假的,實際上他名為許瑾的話,不知,是不是阿姊原以為的那個人?”
說完,賀七娘靜靜看著餘青蕊,等著她的回答。甚至因為下意識的緊張,擰眉咬緊了半邊下唇。
昨夜回屋梳洗過後,一麵晾著頭發,賀七娘就一麵在細細回想曾經與許瑾的相處瞬間,想找出其中所有可能會生出變故的關竅。
這期間首當其衝的,便是那一日,餘青蕊在鋪子裏初見其背影後的驚慌失措。
雖是當時從栴檀口中知曉其並未涉足蜀地,又因餘娘子對方硯清這個名諱隻覺陌生,而放下了心中的疑慮。
可此時結合許瑾身上的種種謎跡,這份疑竇重新被拾起,賀七娘當即就覺著應該要再細問餘家阿姊一番才是。
若許瑾的確不是阿姊不想見到的人,自是最好。
倘若他是,那她們立時就得想個法子出來。無論是將餘家三姊弟送走還是如何,總不能讓餘青蕊再與那樣一個,隻消背影就令她如同驚弓之鳥的人再見麵才是。
另一邊,餘青蕊雖是不明就裏,賀七娘為何會突然問及這件事情。
但她也從康大與賀七娘相處時的三緘其口中,知曉過這位方硯清的存在,甚至猜到他與七娘之間,當是有過一些不愉快的回憶。
如今見賀七娘凜然肅麵,直言這方硯清連姓名都是假的,餘青蕊轉而聯想到自己身上曾發生過的那些事,倒也從中拿住了些許脈絡。
雖不便細問,但她也知道七娘這時詢問,隻怕也是出於為她考慮的角度。餘青蕊當即垂眼仔細回想過一番,這才搖了搖頭,坦言道。
“說出來也不怕七娘你覺著我是無端生事,其實,我也不知那人具體的名姓。”
笑意僵在臉上,餘青蕊因憶及往事,而止不住的眼跳心驚。
“少數幾次的無意得見,我其實都是在屏後見著了那人的背影。他與我所避之不及的那人,走得很近。所以,我才會在見到那莫名相似的背影之後,就生生被嚇成了那樣。”
“其實事後想去,也是我太過杯弓蛇影,這才會導致在你麵前那般失態。”
詫異於其中竟還有第三人的存在,賀七娘見餘青蕊提到此事時,整個人明顯繃緊了脊背與雙手,便無心過問這人的身份,隻伸手握住她的手,捏緊,無聲安撫她的情緒。
二人相視苦笑,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見到餘青蕊不自覺皺起的眉頭鬆懈了兩分,賀七娘這才在她的眼神示意下,繼續講述起關於許瑾的更多細節。
“他本人應是喜穿黑衣的,寬袖,束發後會簪戴玉冠”,賀七娘回想著當日戈壁重遇時的一幕,細細為餘青蕊描述著。
“他的身邊,慣有一男一女兩個隨從,一個叫遠鬆,一個喚栴檀。遠鬆沒什麽特別的,但栴檀她是一位常著勁裝、很是颯爽的娘子,她愛隨身帶著一柄約莫這麽長的刀。對了,許瑾本人也是會武藝的,嗯,他當是會飲酒的......”
餘青蕊眼睛彎成堪堪落下的花瓣,注視著麵前掰著手指細數的女兒家,溫柔淺笑,隻怕七娘自己也沒能反應過來,她對這位許瑾的各項細微處,實在是記得妥帖。
不想因為那些無法證實的猜測而給麵前人添堵,餘青蕊隨著賀七娘的話輕輕搖了搖頭。
“我曾見過的那人雖也著黑衫,但並未以玉冠束發。現下細想去,其實他的身形與在鋪子中所見過的那位,也算是略有差異。”
“我曾見過的那人,是以一條黑色發帶束發,著勁裝,而非寬袖袍服。”
“他同那人相處時,也並非站得板正或坐得端正,他總愛靠著一些東西,不管是憑幾還是牆麵,很是隨性的樣子”
“至於隨行之人,我的確未曾見過。說出來也不怕七娘你笑話,我那時每日能見著的,總不過也才四五人而已。”
即便餘青蕊直言她覺得並非是同一人,賀七娘仍沒有因此而放下心來,她總覺著,還差最關鍵的一處線索沒有被找出來。
苦想良久,突地睜大了眼,賀七娘終是將許瑾離開洛水村之後,身上次次不變的一處想了起來。
衝餘青蕊亮出自己的左手,賀七娘將視線落於腦海中那佩了指環的手指尾端,輕聲說道。
“他左手的食指與中指處,慣愛佩著兩枚戒子。一枚是碧玉材質,另一枚,是金子絞出的竹節樣式。”
隨著描述,賀七娘眼見餘青蕊的麵色瞬時變得煞白,搭在裙上的手也無意識地攥緊,繃出手背上凸起的指骨。
心中有了答案,賀七娘隻得是用自己的手緊緊包裹住她的,想要借此為餘青蕊添一分助力。
“阿姊......”
如遭重擊,餘青蕊身形一軟,在賀七娘的攙扶下跌坐到炕沿,難以置信地看過她一眼,唇瓣翕動,卻到底沒能再次說出否認的話來。
無力地垂下脖頸,餘青蕊肩頭微顫,喃喃低語。
“若,若是如此的話,隻怕,隻怕是了。那,那個人愛將手背在身後,每每我都背後看到他的身影時,他的指間都有一金一碧兩枚戒指。”
賀七娘緊緊攬著莫名開始發抖的餘青蕊,慌了神。
“阿姊,對不住,對不住,是我不該。”
“我不該,我不該聽信他的謊話,輕信他從未到過蜀地,便不再告知你這些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明明他騙了我那麽多次......”
按住因心急而語無倫次的賀七娘的手,餘青蕊咬緊牙關,勉力擠出一抹笑,並抬手撫了撫七娘的臉。
“七娘,我們尚未最終確認。而且就算是同一人,在這件事上,他應當也並未騙你。”
“我得以見著他,是在江南。是,是我同那人一道離開蜀地之後......我所懼怕著的那各人,他被家族驅逐至蜀地。我被,我被曾經的夫君......”
聲音顫抖不停,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脖頸,感覺痛苦到難以呼吸之餘,餘青蕊突然生出一種衝動。
她想將自己的那些秘密,那些隻能掩埋於心底,連手足都無法告知的往事,向麵前這個新得的家人一一傾訴。
她莫名覺得,眼前的賀七娘,是能夠理解她的,也不會因此對她生出輕視的......她將這些事憋了太久太久,憋得外界隻要稍有風吹草動,她就惶惶不安難以安睡。
小妹他們隻知她是氣血虛弱才會身子久久不愈,又哪裏知道,那些她不敢同人言及的,時時刻刻折磨於她的恥辱。
可一觸及那滿是折磨的回憶,想起那些床榻之間的羞辱,還有她無意在書房中見著的那張畫像與題字,餘青蕊隻覺頭暈目眩,直犯惡心。
隨即身子一軟,竟是在賀七娘懷中暈了過去。
“五郎!五郎!你快來!”
撕心裂肺地高聲呼喊,賀七娘將在外頭正在清理雨水的餘青伍喚進屋子,連帶正在灶間忙活的小妹也被這動靜給引了進來。
二話不說,賀七娘讓五郎將餘青蕊背上背,再匆匆為他們套上蓑衣,她則牽著心慌意亂、涕淚橫流的小妹,幾人冒雨往城中醫館跑去。
雨在不知不覺間竟已越落越大了,他們一行人各自濕了大半邊身子,好不容易趕到醫館時,卻被告知常為餘青蕊看診的大夫此時並不在館內。
一把抓住醫館的學徒,賀七娘看一眼五郎背上麵色青白的餘青蕊,心急如焚。
“大夫呢?大夫到哪兒去了?”
那學徒也早已眼熟賀七娘和餘娘子,知道餘娘子的病症棘手,當下也是一臉為難。
“賀掌櫃您有所不知,大半夜的,咱師傅就被人給請走了。一直到這時候,人還沒被回來。”
“誰家請走的?居然到現在都還沒送回來!”
“沒呢!賀掌櫃您看看,我們這外頭都堆上這麽好些看診的人了,我們也急,可師傅一直沒回啊。”
正打算再將餘青蕊背去別的醫館,那學徒又是嘀咕道。
“幾天前,那些人也曾來過一次。眼下,又是同上次一樣。我昨晚隱隱看著,他們該是將城中排得上名號的大夫都給請走了。也不知道那刺史府上,是誰病得這樣重。”
“刺史?”賀七娘難掩驚訝地問。
“是了,刺史,就新到的那位伊州刺史。我在人群裏頭,見著有人帶了刺史府行走的腰牌......”
刺史?許瑾?!
眼看小妹和五郎擁著麵若金紙的餘青蕊哭得不能自已,想到都是因為自己這才會害得阿姊遭罪,賀七娘上前摸了摸小妹被淋濕的頭發,掏出帕子為她擦了擦,隨即囑咐道。
“五郎,照顧好阿姊和小妹,我這就去請大夫回來。”
作者有話說:
一腳踢開門,抓起榻上吐血昏死的許狗,七娘咆哮:大夫呢!大夫呢!你把我姐妹的大夫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