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獨家
◎許刺史,您的手◎
落日餘暉, 恰似仙宮雲端的薔薇滿架怒放,於無聲無息間鋪撒,肆意點綴著人世間。
白日裏蒸人的暑氣點點消退, 賀七娘與康令昊並肩行走於晚風之中。
步履徐緩,隱有院牆後的盛夏花香卷過裙擺, 悄然更添一分繾綣。
“哎呀, 這個披帛真的是, 要煩死人了呀。”
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整理一頭快要從臂彎滑落,另一頭卻已經拖了半截在地上的披帛時, 賀七娘終是惱羞成怒地跺了跺腳,拽著披帛恨不得將它揉成一團丟出去。
前幾日, 有人登門, 將伊州行會當家人下的帖子直接送到了鋪子裏。
帖子裏寫了時辰地點,言明大掌櫃將於當日掃榻相迎,特邀約伊州各行商戶裏拔尖的諸家赴宴。
雖說賀七娘與餘青蕊二人對此皆有些想不明個中道理,但想到行會在伊州商戶之間的地位, 還是二話不說接下帖子, 道明屆時定會按時抵達。
而今日,便已到了帖子上寫明的, 邀請一眾商戶前往酒樓赴宴的日子。
帖子上原本是邀請了賀、餘兩位掌櫃一起, 但因餘青蕊舊症複發仍未完全好轉, 她便拜托了康令昊, 讓他幫陪著賀七娘前往酒樓赴宴。
雖是未能同行, 而賀七娘身上的這身打扮, 便是晌午過了之後, 餘家姊妹倆按住賀七娘, 精心為她倒騰出來的。
滿頭青絲被挽成單螺發髻,發髻裏隻簡簡單單簪了兩枚鎏金銀胎的蓮花單簪。
身著鴨蛋青的半臂,衣緣袖口都細細繡了成圈的鳶尾連同鳳尾蝴蝶紋樣。淺蓮紅的裙擺和淺杏色披帛上都繡了蜿蜒而下、如藤蔓一般散開的同款紋樣,行走之間嬌妍曼妙,整體叫人觀之心喜。
這身衣衫是餘青蕊才為賀七娘製的新衣,頭一次上身,她好不容易說服餘青蕊答應不在額前描繪花鈿,隻是這披帛,阿姊卻是無論如何也不答應讓她取下來。
沒得法,賀七娘隻得掛著這麽個東西出了門。弄得一路上不是險些踩著,就是差點全部拖到地上擦泥土去。
咬牙切齒地擰起這礙事的東西往臂彎裏挽,賀七娘瞪一眼旁邊似笑非笑的康令昊,羞惱罵到。
“看什麽看?又沒讓你穿,你且當看戲吧你!要是換你來,隻怕這東西直接就可以當成把你團團捆起的繩索了。”
兩手在麵前比劃出大大的一個圓,賀七娘一字一句從牙縫裏擠出話來。
“把你捆成這麽大個蟹子,直接上鍋蒸了你!”
故意往前湊了兩步,康令昊雙手環胸,沒個正形地斜站著。
“誒?賀七你這話說的。要是小爺我啊,那絕對輕輕鬆鬆,就把這東西弄斷,你信不信?”
康令昊作勢擺出將披帛扯斷的動作,聽著賀七娘回了一句“你要是現在能幫我弄斷,我就信你”後,他腦子一熱,便上手揪住眼前的淺杏色披帛。
手指恰恰碰上披帛,他眼前瞬時顯現出餘青蕊看似溫柔,實則一言一句字字戳心的模樣。
莫名打了個寒顫,康令昊立馬收回手,訕訕摸摸鼻頭,沒好氣地反駁道。
“好你個賀七,差點就上了你的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絕對是想讓我把東西弄壞以後,你好裝得無辜賴我。”
“喲?你最近長腦子了呀康大。”
“賀七!你別得意我告訴你”
二人鬥著嘴一路前行,拐過街角,伴著逐漸消退的霞色,吵吵鬧鬧往設宴的酒樓而去。
自東都而下,慣有各地的手藝同行亦或是商戶自發結成行會的風氣。
各處以行會掌舵之人來應對府衙的調度,以及協調各自同行之間的競爭,避免一些惡性手段傷了彼此的和氣。
今日設宴的伊州行會的掌舵大掌櫃姓石,是伊州及周邊小城裏首屈一指的富商。
其名下的鋪子涉及布莊、糧鋪、酒樓等各行各業,且素來與官府走動密切,城內不管是胡商還是漢商,皆以其馬首是瞻。
賀七娘他們眼下要去的酒樓便是這位石大掌櫃名下的酒樓。
同時,也座酒樓也算得上是賀七娘她們酒坊的主顧之一,雖不及有些酒樓定的多,但也是月月有來定酒,彼此之間承了一份麵上的買賣交情。
從尋鶴酒坊走到酒樓所在的這條街,攏共花費了大半個時辰,總算是走到了。
在夏日傍晚裏走出一頭薄汗,賀七娘聽著耳畔若有似無的絲竹管樂之音,把披帛當成蒲扇捏在手中直扇風。
站定在酒樓大門前,賀七娘覷一眼高懸的門匾,忍不住小聲同康令昊竊竊私語。
“康大,你消息那樣靈通,你且說說,今日這宴席到底是打算做什麽?該不會……”
賀七娘上前一步,走到康令昊跟前,示意其彎腰附耳。
見他彎下腰,賀七娘踮起腳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道:“你說,該不會是那什麽戲文裏所說的鴻門宴吧?”
對上康令昊詫異的眼神,賀七娘撇了撇嘴,同其解釋。
“月前,我和餘阿姊就曾主動找過行會。原是想著既然都已在城裏支起鋪子,做起買賣,那就應該守著大家約定俗成的規矩,去行會拜拜碼頭。”
康令昊聞言點點頭,坦言相告。
“確實是這個道理,若有行會背書,將來你們行走經商也會便利些。”
賀七娘手指攪著披帛,麵露苦笑。
“但那位石大掌櫃卻並未收下我們的拜帖。雖說他令人傳了話,說是因為行會裏從無女子,他不便違背舊製開此先河,這才不得不拒了我們的拜訪,還望我們多擔待。”
“但那話裏頭的意思,又有誰不明白呢?左不過,這位石大掌櫃就是覺得我們一介女流,不當同一幫子男人爭先後,出來行商做買賣唄。”
賀七娘看似不甚在意,但有些話,她其實也沒完全坦白。畢竟,康令昊自身也為男子。
要她來說,其實那位石大掌櫃的意思也很明顯。
說來說去,其言下之意莫過於,爾等描紅婦人,如今就算入了這個行當,自立門戶做起了買賣,那也隻該是小打小鬧玩耍一番。
若是不知輕重,妄想走到能與男子並肩之處,那她們這等女流壓根兒就不該有此癡心妄想的心思。
鼻間輕哼一聲,賀七娘頭哂笑。
假若這位石大掌櫃今日設宴的目的,是想借此勸退她、恫嚇她,或是用什麽旁的心思,想讓她放棄酒坊,那他今日注定是要失望了的。
且不論她設立這鋪子的初衷是為了尋找阿耶,如今阿耶未歸,她不可能輕言放棄。
便是經過耳目閉塞,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往事之後,她也不甘心此生就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釀酒女的。
世人對於女子,本就在無形之中生出各式各樣的額外苛求。
若你循規蹈矩,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且有七去之說可依律休妻。
若你離經叛道,譬如和她們一般自設門戶幹起買賣,並想與男子並肩爭高低的話,你就成了他們眼中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的存在。
這個道理,她以前不懂,隻認為是自己太過招搖的衣著言行,這才會平白無故惹上那些口舌。
可如今,賀七娘已然懂了這個道理,縱使口伐筆誅,她也得用賀家的酒在這世道闖出一番天地,為自己博出一條自由活著,可不再輕易為人所左右的路。
人道士農工商,商戶雖看似低人一等,可商人行走,探聽消息的路子卻比普通農戶要來得更多,且有更多的實力,可以對外尋求助力。
她既為女子,在這對女子額外苛待的世道裏,努力尋求一個能夠好好活下去的法子,又有什麽錯?
她已經失去阿瑜了,她不想再因為自己的無能,與阿耶失之交臂。
再者說了,隻要她能闖出來,能走到與他們並立,甚至比他們更強的位置,那些不過生而為男之人又哪裏來的底氣可以慢待於她?
這世間,並非沒有靠著自己的手段,掌了地位權勢的女子。
不往遠了說,餘阿姊就曾提及,如今執掌秦、蘭、涼三州行會的大掌櫃據說就是一位老夫人......
康令昊不知賀七娘沉著一張臉在想什麽,隻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而後一臉吊兒郎當地開口。
“你當為何餘娘子非得讓我跟來?是我家祖母同那姓石的打過交道,好歹也算有些交情,她生怕你一人麵對會吃了虧,這才叫我一定要陪著你來。”
“不過嘛,就算她沒說,或者你二人都來,我也會跟著來的。那無論是誰,都不能放心你們倆個貌美小娘子同那群老東西打交道啊?”
立時柳眉倒豎,賀七娘丟開抓在手裏的披帛,雙手叉腰,衝搓著下巴一臉自得的康令昊罵道。
“我說康大,你不會說話你能不能閉嘴啊你。還貌美小娘子?你想當登徒浪子的話就直說,我好待會兒邀上餘阿姊一道,左右打折你的腿,再把你趕出去,省得髒了我家的門。”
康令昊聞言瞬時納悶,一臉真誠地說:“我真是不懂你們漢人的說法,怎麽貌美小娘子就登徒浪子了呢?對於我們胡人來說,那生得美就是生得美,怎麽還不許人當麵誇讚了呢?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聽著這話,賀七娘俏臉沒來由地一紅。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她抬腳踢向康令昊的小腿,笑罵。
“讓你無事時跟著五郎多讀書,你偏不幹。如今這般不識禮數,你還有臉來質問我了咯?”
閃身躲開賀七娘的腳,康令昊嬉皮笑臉地蹦來蹦去,逗得她招架不住地笑出了聲。
見她眉間隱隱罩著的焦慮之色褪去,康令昊這才停下逗弄,雙手抱拳告饒。
隨即將視線落在那又一頭垂到地上去了的披帛上頭,笑嘻嘻地說。
“要麽。你說一聲你不同小爺說教了。我就想法子,給你把這個披帛收拾了。”
正是埋頭又要伺候這煩人的披帛,聽到這話,賀七娘不禁眼前一亮,笑著說出自己小小的威脅。
“你可別再賣關子了,你最好趕緊幫我弄好。否則,待會兒我要是丟了人,我非得掀你一層皮子下來不說,還得同餘阿姊告上一狀,就說是你見死不救!”
“噢喲嗬,這果然是五郎書中所說的,最毒婦人心,是吧?”
聽罷,賀七娘抬手作勢就要來打。
康令昊忙是繞到她身後,伸手撿起垂到地上去了的披帛,從後頭繞了一圈丟到她臂彎前頭,並從懷中掏出一物丟給她,指揮到。
“你自己將披帛從這處塞進去,然後把臂釧戴上,把這披帛從臂釧裏繞上兩圈固定在手臂上,不就可以了嗎?”
賀七娘半信半疑地打開帕子,入眼隻見裏頭正躺著一雙金燦燦的蓮紋臂釧,下頭還細細墜了一圈流蘇,很是精致。
“你這,怎麽還隨身帶了臂釧?”
說到一半,忽然想起康令昊那日被小妹追趕著被自己絆倒以後說的話,賀七娘恍然大悟,忙一把將臂釧塞回康令昊手中,連連擺手。
“這是你打算送你心儀的那位娘子的吧?那不行,我可不能碰,這禮物必須得由那位娘子親手打開才是。”
康令昊聽著她的話,臉色變了又變。最後,百口莫辯的他直接上手,隔著窄袖衫握住賀七娘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將臂釧往上頭套,並硬著頭皮掰扯到。
“你這腦瓜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這是,這是我從弓月城買來,打算,打算送我堂姊的。現在也就是借你先用用,把眼前這筵席好生度過了再說。”
“這樣的嗎?那也不大好啊,這是你送家人的。”
康令昊將臂釧推到賀七娘的小臂後就停住,耳根燒得通紅,不敢再進半分。他捏著臂釧的手鬆了又緊,直至手背上都繃起了青筋。
“我不管,反正借你了,你愛用不用吧。”
將剩下的一枚臂釧塞到賀七娘手中,康令昊麵紅耳赤地沉著臉,徑直走開了兩步。
賀七娘怔怔看著手中的臂釧,猶豫許久後,這才將掛在自己小臂上的那一枚慢慢纏了披帛後,往半臂遮擋的手臂上推,隻是口中還是絮絮念著。
“是我失禮了,暫且借用上一晚,待明日我去金銀鋪子,為你堂姊挑份謝禮補上......”
眼見臂釧緩緩套上賀七娘的手臂,康令昊拚命抿直自己將要翹起的嘴角,生硬別開臉,故意用不耐煩的語氣催促著。
“哎呀,隨便隨便!你先快些吧,都快到筵席的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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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之上,一身著緋袍頭戴襆頭的年輕男子手握一隻幼白瓷胎酒杯,正斜靠在憑欄處,嗅著杯中酒香,狀似無意地朝下首張望。
男子時不時輕咳兩聲,目光梭巡間,恰是見了樓下那雙並肩而至男女的身影,縱使隔了這不近的距離,縱使已有半年未見,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身著俏麗裙衫的女子。
那是賀七娘,也是,雯華......
本能地直起身子,他難耐地將頭更往外探了幾分,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結果,卻是一眼不落地見了二人之間的親昵打鬧……
怒意湧上,眼見賀七娘收下那礙眼東西送的手鐲之物,緋袍男子捏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
一聲脆響,見了突然碎裂的酒杯與男子指間瀝瀝滲出的血,廂房裏另些正打算為其添酒的人身子下意識一縮,而後,廂房內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
“哎呀,許刺史,您的手!”
“快快快,快去叫大夫!快些,快些......”
緋袍男子徑直起身,沉著臉,目不斜視地走出屋子,不顧身後匆匆追上來之人的小心翼翼的詢問,他喚上候在門外的遠鬆,直往樓下大步而去。
作者有話說:
誒嘿~~誒嘿嘿~~方.許某人.狗.硯清~~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