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獨家
◎求得阿瑜來生平安無虞◎
夜色蒼茫, 任由折羅漫山蠶食吞沒炎陽的戈壁早已掩於墨色。徒留黑巍巍的山石屹立,在月暉中隱約**出詭形怪誕的影,伴著夜梟滲人的鳴啼, 仿若夜幕裏藏了噬人的邪獸鬼影。
兩隊人馬蜿蜒行走於廣闊無際的戈壁,馬蹄鐵的響聲為喧囂的風聲掩蓋。
除開懸於馬車車簷下搖晃不停的風雨燈正在夜色中綻出一團螢火之外, 他們踩著星光月影朝伊州而來, 竟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伊州城緊閉的厚重城門前, 緩緩停下一輛馬車。
一身著黑色勁裝的男子自馬車旁的護衛隊伍裏策馬行出,徑直上前。那人叩響城門上巨大的銅環,哐哐當當的聲音打破寂靜, 在夜色中傳遞開來。
很快,城樓處原本幽暗的火光驟亮, 似有人在牆頭張望了一眼, 而後又跑開。
不多時,在守城將罵罵咧咧的動靜中,越來越多的火光自城頭冒起。
火把將停在城外的那輛馬車照亮,連同馬車旁兩隊整齊劃一的, 端坐於馬背上的黑衣護衛。
守城將眉頭緊皺, 大聲朝下頭喝問他們的來曆。
那先前叩響城門的黑衣男子策馬而出,在一片火把的光亮中, 自懷中掏出織銀魚袋, 隨著外袋上的銀光粼粼, 徐緩朝上首亮出一枚魚符。
朝身邊人使了個眼色, 其人飛快帶著左右跑下城樓。
城門被人從裏打開, 發出不堪重負的枯朽悶響。
待人將城門微微推開一條可以接物的縫隙後, 那守城將這才慢悠悠地逛上前, 接過那從城牆上看不真切的東西, 心不在焉地舉到眼前仔細查看。
雖說接過的一瞬,守城將便分辨出那黃澄澄的東西竟然是個魚符,心頭像被針尖戳了那麽一下似的不得勁兒。
但他想著似伊州這等邊塞之地,想來也不可能來什麽大人物,因而,那守城將照舊是一臉不耐地半眯著眼睛,轉身將魚符湊到火把下查看上頭的字樣。
“隴右……伊州……刺……刺史!”
就這火光看清魚符上頭的字,守城將已是瞪大雙眼,自言自語的嘀咕也陡然拔高。
陡然反應過來,那守城將一麵挺直腰杆子將魚符雙手奉上,還給那端坐於馬上的黑衣男子,一麵忙不迭地吩咐人打開城門。
微躬了腰,帶領左右恭敬目送這一行人進城,轉而想到近日所傳聞的新刺史上任一說,那守城將暗罵自己一聲沒長眼。
隨後,一巴掌拍到身旁小卒的頭上,罵了句“一個個都沒長眼嗎?也不知道早些為刺史開城門!”
小卒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有苦難言。
思來想去,最後隻得是小跑著跟上守城將打著哈欠走遠的身影,借自個兒的嘴替守城將抱怨上兩句。
“這位新到的刺史也真是的,如今深更半夜的,都不知到底是急的個什麽名堂,也不曉得在官驛歇上一晚後,明兒白日裏再進城。”
腦袋上再度被人拍了一巴掌,不過這下的力道較之先前,倒是輕了不少。
耳邊,也響起守城將的笑罵言語。
“你小子懂個屁!晝夜不停,這才是我們這種出人頭地之人的行事態度,像你似的隻曉得貪圖享受,那還能幹出什麽大事?”
“那是,還得是您,小子受教,受教了......”
馬蹄與車輪碾起一層層黃土灰塵,行走在恍惚間仍有印象的街巷,將人一瞬帶回初來乍到之時的回憶中。
目光眺望城東坊市所在的方位,策馬在前的黑衣男子沉默無語地扯動韁繩,徐緩行到馬車旁。
先是叩了叩馬車車壁,聽得裏頭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後,他這才朝裏回話。
“郎君,我們已經進城了,現在是往刺史府去嗎?”
裏頭一下一下、越來越重的咳嗽聲許久才停。
須臾之後,男子的話語透過馬車禁閉的窗戶傳來,聲線裏是叫人難以忽視的嘶啞。
“嗯,安排先去之前置辦的府邸,先別去刺史府……”
“咳咳……咳咳咳咳……”
話未說完,馬車裏再次響起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聽得黑衣勁裝的男子麵露不忍,見左右無人側耳,這才大著膽子,小聲念叨起了裏頭的人。
“也不知郎君您究竟是著急些什麽,您舊傷未愈,栴檀又被困突厥暫時無法脫身,連帶伊州的局勢都尚不明確,我們此時貿然入局,屬實不算明智……”
“咳咳咳……遠鬆。”
嘶啞中暗含警告,通曉郎君的性子,遠鬆隻得止住話語。將頭別到一邊,他心道隻待安頓好郎君,便去尋城中大夫過來為郎君看診。
馬車之中,男子緩聲吩咐。
“明日一早,你便去櫃坊布置,務必早日助栴檀脫身。還有,替我傳信給伊州長史,令他帶城中商戶名冊過來,咳咳咳咳……”
“是......”
聽著馬車碌碌前行的聲音,馬車內的男子奮力按下喉間癢意,咽下肆意彌漫的鐵鏽腥氣,他移開捂在唇邊的手,露出裏頭那濺上了血沫的帕子。
不甚在意地將帕子丟開,無力靠倒進身後的硬枕,疲憊的目光虛落於車頂一角。
左手拇指搭在碧色指環上徐徐摩挲,眼前一幕幕飛閃過那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的夢中事,長歎一聲,頹唐抬起一臂遮住雙眼,無言自語。
七娘……雯華……我來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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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餘青蕊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蜀地的特色菜端上來,賀七娘也開了一壇新釀的酒,除開年歲尚小的小妹和五郎外,給其他倆人一人各倒了一碗。
用飯的桌案被從堂屋裏搬出來擺放在院中,這樣既能借了落日餘暉省下油燈,又能借助若有似無得晚風納涼。
康令昊這家夥好似還在記恨下午賀七娘絆了他的事,全程用飯時隻老老實實坐在五郎身邊,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
不過那酒,倒是一碗接一碗,壓根兒沒少喝。
賀七娘懶得搭理他,隻同餘青蕊小口小口抿著酒,時不時低語著笑成一團。
用完飯食,竟已月至中空。皎潔月光灑了滿院,似溶溶水波漾起,無聲將萬物洗濯。
餘家姊弟將已然喝得醉眼朦朧的餘青蕊扶進屋子,然後默契地將碗筷收拾好,攜手躲去了灶屋,將院裏的空間留給了賀七娘和康令昊二人。
就著月光,賀七娘先給康令昊倒了一碗醒酒茶,然後才手搖蒲扇靠坐在涼榻上。她手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來寶的毛腦袋,時不時側過臉瞅一眼喝得麵頰泛紅的康令昊,眼底暗含期盼。
按捺不住,終是開口試探道:“聽阿姊說,你有話要同我說,可是有關我阿耶的消息?”
自開春以來,康令昊一直借助在隴右行走護送商隊的機會,幫賀七娘探聽她阿耶的消息。
二人約定,若能幫賀七娘順利尋到阿耶,她定會付給他不菲的報酬。
銀貨兩訖的買賣,賀七娘也樂得使喚這個家夥。
自阿瑜的消息由他傳回,她也信了康令昊是有幾分真本事在的,因而便將心中那杆探聽阿耶行蹤的秤,大半都偏向了他這邊,期待有朝一日,他能帶回一個好消息。
圓月一點點爬上屋脊,月光傾灑在院內,街巷內漸漸安靜了下來,除開隱隱蟲鳴,再無旁的嘈雜之音。
康令昊在賀七娘期盼的眼神中緩緩點頭,用手把衣領稍稍扯開一些散著酒氣,懶散半靠在憑幾上,將他這一趟在弓月城所探知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我拿著你給的畫像找人問了,有人三月前曾在弓月城見過與畫像上的人相似的人。不過,據說那人佩了刀,滿身的凶狠殺氣,並不像是你同我描述的那般,倒像是個練家子。”
“佩刀?殺氣?我阿耶會上山打獵,刀可能是會使的,但這練家子之說,會不會是那人感覺錯了?”
賀七娘心頭急躁,連帶著搖扇的手勁都越使越大,吹得她衣襟微微翕動。
“不會,我們這種常年在隴右行走的人,絕不會感覺錯。”康令昊驀地轉開眼,抬手揉著鼻子,十分肯定。
“那看來就不是我阿耶了......”
搖扇的手勁緩下,賀七娘手指扣上裙擺,陷入低落。
“沒事的,聽說那人是往東邊走的,興許到時能到伊州,等你親眼見著那就能確定了......”
康令昊幹巴巴地安慰完,兩人之間一時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康令昊才試探性地問道:“之前,我邀你去秦州,你為何不答應?”
賀七娘聞言,不由自主地白了他一眼,一臉的莫名其妙。
“我如今鋪子裏這樣忙,餘阿姊的身子又不大好,突然丟下他們跟著你去秦州遊玩,你覺著合適嗎?”
手邊擱著小妹剛切好送來的,在井裏沁了兩三個時辰的蜜瓜,香甜氣息直往鼻子裏鑽,誘人極了。賀七娘深吸一口香氣,不再多言,隻再次仰頭欣賞月色。
康令昊向後延展雙臂,撐在涼榻上。他雙腿向前筆直伸著,上下交疊,看似同樣在仰首賞月,實際上,目光卻是時不時溜到賀七娘身上,偷看著她的側臉。
蒲扇搖起微風,習習拂過她的麵頰,令她裙衫的領緣微動,帶過一縷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蜜瓜的香氣,還是她發間的氣息。
像是突然之間被燙了一下,康令昊板著臉,噌地一下站起身。然後抱起身下的涼榻噔噔噔地朝東邊搬動幾步,這才一聲不吭地再次悶頭坐下。
他怪異的行為引得賀七娘瞠目,但想到他下午那副忸怩的樣子,賀七娘隻得裝作並未發現,省得這人待會兒來出跳井之類的戲。
默默撿起一牙蜜瓜,賀七娘拿在手上啃了大半,然後分給嘴裏都要淌下口涎的來寶一飽口福。
其實,她私心裏對康令昊,還存了一份買賣之外的感激之情。
畢竟此前方硯清避而不見,使她無法知曉許瑜的消息,若非康令昊願意接下,隻怕她窮盡此生,都難以打聽到阿瑜的消息。
將關於許瑜的訊息傾囊相告,賀七娘一心隻求塵埃落定。
可即便如此,康令昊仍是耗費上月餘,這才終於在東都打聽到了阿瑜的消息。
依他所說,就好像曾有人打算在暗地裏抹去關於許瑜的一切,這才會讓賀七娘提供的所有信息都難以為繼,叫人無法順著往下找尋。
想來,這也是她在這之前寫信送去洛水村,即便托了裏正,卻想盡辦法仍無法打聽到一絲一毫消息的原因。
好在,那背後之人不知為何,掩蓋了大半後卻又放棄,這才讓康令昊的人揪著最後一尾線索,終究打聽到了確切的消息。
就像一直高懸於脖頸上方的尖刀終於落下,賀七娘得到消息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將自己鎖在屋子裏三天沒有出來,放在門口的飯菜也沒有動。
直到餘青蕊他們三姊弟用同樣的方式陪著她不吃不喝,這才逼得她把門打開,好歹用了些飯菜......
那時的賀七娘就像是被人生生掏空了骨血,憔悴得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成一捧從指縫漏走的沙。
誰讓她在那三天三夜裏,懦弱到壓根都不敢去細想前世之事呢?哪怕徹夜未眠,哪怕咬破嘴唇,她仍沒有那個勇氣去往細處揣測。
假設前世的阿瑜業已身死,若那人根本都不是她的阿瑜,那她到底都幹了些什麽?
同一個竊取了阿瑜人生的人同床共枕,孕育子嗣?甚至還對那樣一個卑劣、齷齪、惡心的人生出情誼,並因此對“許瑜”這個身份生出憎恨?
憑借目盲的借口,她到底忽視了多少?她到底遺忘了多少阿瑜在往昔歲月中留給她的提示?
不容細想,鋪天蓋地的愧疚便席卷而至,令她不得不死死扣住身下的被褥,折斷雙手的指甲。
賀七娘原以為,那個心狠手辣的“許瑜”今生也會再度金榜題名,再得人世三喜,如願以償地過上他不惜葬送血脈也要得到的好日子。
事實卻如當頭一棒,叫她得知原來阿瑜抵達東都尚且不及半年,就已於書院裏重病身亡。
明明離家時還是健健康康的一個人,卻突然之間,就不行了。
她的阿瑜孤零零一人,喪命於陌生之地,那速度快得甚至連給家中帶一封信都來不及。
後來,康令昊來到伊州,當麵同她解釋。
當時有自稱家人的人自書院領走許瑜的屍身,再加上其人在書院裏隻悶頭讀書,甚少與人有私下的交集,所以他終是沒能查出許瑜的埋骨之地,替她把人帶回來。
對此,賀七娘隻是淺笑以對,並未因此過多生出失望。
畢竟,她早已有了決斷。
餘家阿姊總覺著她不該用未亡人的名頭禁錮己身,可旁人無從知曉賀七娘的前塵舊夢,自也無法明白她的心思。
有朝一日,她會如此時找尋阿耶一般,踏上東都的土地,用雙足一寸寸探訪東都的山野林郊,親自找到阿瑜,帶他回洛水村。
在此之前,她會在伊州日日焚香禱告,惟願以此生殘餘歲月,求得阿瑜來生平安無虞、順遂安康。
作者有話說:
今天的嘮叨,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