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獨家

◎他好像把你丟下了◎

賀七娘覺著, 她約莫是病了的。

自方才起,她的身子就忽冷忽熱地鬧得厲害,腦內昏昏沉沉, 連帶著眼下的木簪子都有了重影,在她目光所及之處微微晃動著, 令她頭重腳輕, 似要暈厥。

狠狠閉起雙眼, 賀七娘單手按在她的額前用力拍了拍,然後按住太陽穴,晃了晃腦袋。

再次用力睜開雙眼時, 總算是沒了先前眼底所見的重影疊疊。

深吸一口氣,賀七娘將右手扶上身側的火炕邊沿, 她想要借力站起來, 離開這間讓她快要窒息的屋子。

哪料,才不過勉力支撐著將身子撐離地麵寸餘,她膝下驟然一軟,竟是捧著懷中的衣物, 再度摔坐了回去。

膝蓋磕在地麵上, 她覺著有些疼。

她的掌心被按進一片軟裘,睖睜望去, 黑色的裘衣正在冬日的陽光中泛出一道錦緞般柔軟絲滑的光。

身形頓了片刻, 賀七娘搭在裘衣上的指尖無意識動了動, 隨即, 她彎起眼, 扯出一道自嘲的笑來。

伴著屋外小犬嗚汪嗚汪鬧出的動靜, 賀七娘微揚起頭, 兩眼直直地看向身後的窗。

寒冬臘月, 縱是雪後初霽,圓日高懸,那四下鋪撒的陽光也不複夏日的灼灼熾烈。

日頭裹挾著銀白雪色,白晃晃一片,自窗外投入一片涼意,叫屋子裏更添幾分入骨寒意。

原本搭在裘衣上的手徐緩抬起,賀七娘倚靠在窗下,狀若虔誠地掬起一捧日光。

那光線將她手心中的命理紋路照得模糊不清,刺眼的白鍍在手掌邊緣,晃得人莫名眼疼。指縫之中,陽光似流水潺潺漏下,在膝上的裘衣處印下賀七娘的影子。

眼底譏誚的笑意愈發明顯,嘴角勾起上翹的弧度,賀七娘笑著笑著,將頭靠到一旁的火炕上。

她微微聳起肩頭,在這片無聲的冬日陽光中,捧著懷中那件浸滿青竹氣息的裘衣,笑得前俯後仰。

隨著難以克製的笑聲溢出唇間,賀七娘腦內那些曾經被她所忽視的細枝末節,樁樁件件,盡數清晰地在她眼前重演起來。

洛水村中,方硯清一身青衫,不遠不近地跟在下學的孩童們身後,在樹下笑意盈盈地同才送酒回來的她搭話的那副音容,現在想來,還真是像極了某個人。

“賀家娘子安好,某是書塾新來的夫子,如今暫居於書塾......”

混著那群孩童們迭聲叫著“賀家阿姊”的動靜,她竟是沒能反應過來,方硯清可是在初見她的第一麵,就知道她是誰的啊。

現下細細回憶,賀七娘方才恍然大悟。

方硯清在洛水村的那副,之乎者也常愛掛在嘴邊、絮叨愛操心、會在她的笑意中羞紅耳根、會對所有人溫柔寬待、不擅飲酒、在她麵前永遠如一抹清風般柔和的樣子,赫然就是許瑜啊。

他那副模樣,分明是那個曾經同她青梅竹馬,手把手教她認字、寫字的許瑜啊......

心中隻要落了個疑字,那些曾在無意間入眼卻沒能落心的種種,便都經不住賀七娘的左思右想。

明明是可以持刀同人搏命廝殺的人,卻會拘謹地趴在牆頭,羞紅了臉同她借用木梯。

明明是隨身帶著十數護衛隨行,下令絞殺沙匪如無物的人,卻會突然出現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為一群村童啟蒙。

明明......明明......

那股自戈壁重逢之後,自深夜遇險之後,賀七娘在方硯清身上所隱隱感知到的違和感,在此刻得到了一個最終的答案。

哪有什麽瘋病啊?方硯清他根本,從一開始就騙了她啊!

他在她麵前所刻意隱藏起來的,壓根兒就不單單隻有他的身份,他的本性那麽簡單。

他甚至在一開始,就是存心仿著許瑜的言行舉止來接觸她的啊!

可是,為什麽呢?方硯清又是從哪裏得知賀七娘這樣一個人存在的呢?他又為何,要刻意學著許瑜的樣子來接觸她?

越來越多的疑惑,浮現在賀七娘的腦海之中。

許瑜前往東都時她為他新製的青衫,許瑜為她親手雕刻的木簪,離開之後再未回來的許瑜,東都所來、突然中斷又突然續上的書信......

好像,好像那時她曾在嬸子她們的打趣中抱怨,若許瑜再不來信,她就鎖了門直接衝去東都收拾他。

那時,方硯清在不在?那片餘光中一閃而過的青色衣角,是不是屬於他?

賀七娘思緒紛雜,越想越覺得喘不上氣。

一會兒,她腦子裏滿是“定是我多想了,若方硯清存了害人之心,那他為何前世還要一路護送我去東都?再說,好歹她前世也曾與許瑜成婚圓房,這總做不得假吧”的想法。

一會兒,她的腦子裏又滿是“方硯清究竟為何要偽裝成和許瑜差不多的性子?若許瑜沒有出事,那她前世抵達東都之後,隱隱覺著的那些奇怪別扭之處又是為何”的念頭。

笑著笑著,她頭痛欲裂地將臉埋進膝頭。

賀七娘藏起臉,卻又死死咬住右手的虎口。她借著這抹痛意,逼迫自己清醒地回憶兩世與方硯清相處的所有細節。

可越想越是心驚肉跳,賀七娘被籠於這滿屋的青竹暗香之中,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恍覺,她好似在不知不覺間,已然墜入一片掙脫不得的密網。

賀七娘被絲絲繞繞地纏住,在無知無覺間落入網中。卻連織網之人到底是誰,又所求為何都搞不清楚。

朦朧模糊的視線,不巧觸及跌落在她腳邊的銀色插梳。靈動的鸚鵡上,幽蘭的寶石在陽光下折出如水波一般的光。

那水紋在她眼底**漾不休,也讓賀七娘抬手,一點一點拂去眼下笑出的淚,落在插梳上頭的目光,逐漸變得岑寂清冷。

將膝上的裘衣隨意丟上火炕邊沿,賀七娘木著臉,探手撿過插梳,連同那根刻了朱槿花的木簪子一道收進了她的衣襟裏。

右手撫上鬢邊,她麵無表情地將臉頰旁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後,然後撐著火炕,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視線掃過屋內屬於方硯清的痕跡,她眼底迅速閃過冷峭,繼而收斂。

若無其事地彎下腰,賀七娘將收拾出來的酒壇一個個搬去儲酒的屋子。

長柄竹勺尤帶一抹青色,瓊漿瀝瀝落下,在酒壇中漾出一圈接一圈的漣漪。

分好酒,在一一封壇。

賀七娘一臉麻木地做著這些她早已爛熟於心的活計,一舉一動,恰似被人提在手中的木人傀儡,全然沒有丁點生氣。

做完這一切,她也沒的精力再做旁的。

默默回了屋子,賀七娘坐上炕。將衣襟裏的木簪子和插梳取出,並排放好,擱在臨窗放了銅鏡的矮幾上。

稍稍後退,她將雙腿蜷起,又用雙手環住膝蓋,將下巴靠在上頭,靜靜望著那無論是材質,還是精細程度都天差地別的兩樣飾物。

院內,時不時傳來來寶聽到巷內路人行走後的吠叫,就連那頭跟了她許久的驢子,也會時不時湊熱鬧般叫上幾聲。

隨著天色變換,間或還有鄰舍將水桶投入水井的噗通聲響,混有灶間油鍋嗤啦,鐵鏟翻動的聲音隱隱傳進屋子。

可是,這所有的生機與人間事,都被賀七娘隔絕在外。

她隻是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個姿勢,一眼不錯地望著它們。

她在等,等一個人叩響門扉,等一個人同她解釋。

窗後日光漸漸西移,隨著夜色的降臨,屋內光線逐漸變暗,及至完全為黑暗所吞噬。

當北風再度凜冽地呼嘯,來寶嗚嗚咽咽地從門縫裏擠進來,乖乖趴到抗下團成一團時,那人卻還是沒有回來。

賀七娘雙眼直愣愣地望著窗外夜色,一夜枯坐到天明。

看著窗外一點點亮了起來,忽然之間,賀七娘就想到了她的阿耶。

阿耶當年也是如此,早早出門卻又一夜未歸,然後,就再也沒了音訊。

驀地想起前些日子的那一幕,賀七娘緩緩自雙膝間抬起頭。

難道,他又在外頭遇到什麽事了嗎?莫非,又是那些蒙麵賊人?

突然闖入腦內的猜想唬得賀七娘心頭一緊,她忽地直起身子,麵上是難以忽視的擔憂。

再顧不得旁的,賀七娘迫切想要確認方硯清的安全。

久久未動,她才稍稍鬆動了手腳,一瞬便有難以忽視的酸麻襲來,刺得賀七娘險些落淚。

忍住雙腳的酸麻,賀七娘咬牙挪到院門處。

豈料,她一打開院門,就同一張尚算的臉對上,這人好似,是方硯清身旁隨行的護衛。

賀七娘麵上一喜,正待出聲,卻聽到這個一身黑衣的男子同她說。

“賀娘子,我等奉郎君之命,來取暫存此處的箱籠書籍。”

“二......”

眉頭一瞬擰起,又飛快舒展。

賀七娘指尖死死摳進掌心,側身讓人進去,並將險些脫口而出的字咽下,在來人疑惑的眼神中,淡淡一笑。

“東西都在偏屋放著,你們自去取吧。不過,你們郎君現在何處?我有事尋他。”

“我們郎君現下正在巷外,等我們收拾好箱籠,就......”

將來人未盡的話拋諸腦後,賀七娘先是不緊不慢地跨出門,然後一步一步,小跑起來。

就在她終於跑到馬車前停下時,麵上卻是落了一抹涼意。

賀七娘下意識抬頭看去,正見似可吞噬萬物的灰蒙天際之中,又再度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

方才的那抹涼意,便是遙遙墜下的雪,親撫過她的麵頰。

不想再給自己胡思亂想的機會,賀七娘徑直走到車轅處。她道一聲我有話問你,隨後伸手想要推開車門,卻在感知到門後的阻力後,不由愣在當場。

這般行色匆匆,連道別都不願之餘,竟是連同她再見一麵也不願了嗎?

收回自己的手,賀七娘心頭哂笑。掩去眸中失落,她站在車下,隔著那扇緊闔的門,開門見山地開了口。

“你認識許瑜嗎?”

車內的人沒有回話,周遭隨之靜了須臾。少頃,裏頭傳出用手指輕叩車門的聲響。

聽到這聲音,原本靜立在一旁的馬夫走上前來,頗有些抱歉地同賀七娘說道。

“賀娘子,還請您讓一讓,郎君這是吩咐該啟程了。”

見狀,賀七娘怒上心頭。

她上前一步,將手按上車轅,不禁拔高了聲音。

“方硯清!你到底認不認識許瑜!他的東西為什麽會在你手上!”

“賀娘子,賀娘子,勞您讓一讓......”

隨此動靜,斜裏伸出兩隻手,橫在賀七娘身前,隔開她同馬車的距離。

原本酸澀的雙眼在看到這一左一右攔在她麵前的護衛後,終是滾落一滴淚珠......

深深看一眼緊闔的車門,賀七娘四指並攏,用指腹用力抹去下頜處顫巍巍掛著的那滴淚珠,冷笑著往後退了兩步。

“很好,很好!我想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指甲嵌進掌心,賀七娘似笑非笑地點點頭,隨即果斷轉過身,朝另一頭的街道走去。

豁出臉麵地糾纏他?就為求得他口中一個確切答案?

嗬,方硯清還真是高估了他自己。

一步一步,賀七娘堅定地往前,走進紛紛揚揚落下的雪中。

直至再也聽不到身後馬車轆轆行遠,車輪碾過積雪的動靜,她這才停下腳步。

望一眼似柳絮般飄灑落下的雪,她垂下頭,覷一眼從家裏跑出來,現下偎在腳邊巴巴望著她的小黑犬。

蹲下身,賀七娘伸手拍拍來寶的頭。

“他好像把你丟下了。”

小犬嗚嗚咽咽地哼著,濕潤的鼻頭在她掌心拱了拱,熱烘烘的鼻息噴灑在她的掌中,琉璃一般清亮的眼眸中,竟好似盛滿了對她的擔憂。

輕輕摸了摸小犬的頭,賀七娘抿緊唇,一把抱起來寶。

“......丟下也沒關係......有我呢......”

作者有話說:

激動的心~顫抖的手~終於啊~終於寫到這裏了~~啊哈哈哈哈哈~~方狗!!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