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獨家

◎許瑜手把手教她刻出的字◎

片刻的精神恍惚, 賀七娘回過神時,正兩眼直勾勾盯著那支木簪。

在一下一下跳得越來越快,及至猶如擂鼓的心跳聲中, 賀七娘杏眼圓睜。對於眼前所見的這一物,她尤感難以置信。

那被遮擋在書下的, 本不過普普通通一支木簪, 線條坑坑窪窪並不平整, 一眼就能看得出雕刻之人手藝不精。

偏是露在書外的那朵木刻的花,正是叫賀七娘乍眼得見之後,便感驚心駭神, 連手腳都一瞬發麻。

那朵並不精巧的花,並非市麵上木簪常會雕刻的樣式。當初, 許瑜將刻了花的木簪挽進她的發間時, 曾一本正經地同她講述它的來曆。

這花名為朱槿,源產自於嶺南,是他偶然在書中所見......

勉力穩住心神,賀七娘將探究的視線移到被書遮蓋之處。

定是她想岔了的!

這朱槿花的樣式雖說在彭城並未得見, 但方硯清來自東都, 許是這花樣在東都盛行,那也是可能的。

賀七娘這般想著, 心裏卻偏有一道異聲在喋喋不休。

那聲音不住說著, 若她想要確認這木簪與許瑜無關, 分明還有一處標記是可以供她辨別的。她現下不敢, 儼然是已經猜到了結果。

不自覺地咬緊下唇, 賀七娘終是在那道聲音的催促下, 將手緩緩伸向那本倒扣著的書。

手在觸及書脊的一瞬停住, 猶豫須臾, 然後又繼續往下伸去。及至將書冊挪開,把那木簪子拿到手上時,賀七娘這才恍覺,原來她的手竟是不由自主地顫得厲害。

閉眼深深呼吸,用力咽下一口唾沫。

賀七娘鼓起勇氣,睜開眼,並用指腹沿著木簪被人撫摸得已然光滑油潤的簪身,往最下頭的尖端處探去。

這木簪的材質用得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桃木枝,是極其常見的木料。但若真如她在初時所見時,腦內躍入的那個念頭所想的話,在那尖端之處......

指腹明顯感受到一片凹凸,雖已不複當初剛雕出來時的毛刺剌手,但那樣熟悉的筆劃走向,她哪裏會分辨不出?

那是許瑜站在她身後,握著她捏了刻刀後不住哆嗦的手,手把手教她,二人一起刻出來的“賀”字啊......

膝下一軟,賀七娘的身子靠著炕沿頹然落下。

方硯清的裘衣搭在她的膝頭,拿著簪子的手無力搭在上頭,賀七娘茫無端緒地坐在地上,耳畔,一縷碎發悄然落下。

思緒,一瞬被拉回到洛水村那間,種了桃樹的土牆小院......

————

洛水村的冬,並非日日都是如伊州這般的鵝毛大雪。

更多的,是連綿不絕的雪粒裏摻了寒涼的雨,在雨雪紛紛之間,將大地澆灌得又濕又冷的。

隻消寒風一吹,就會有刺骨的寒意從腳下彌漫,將整個人凍得連腦子都變得麻麻的。

那是臨近年關的時候,過年打酒的人較之平常有所增加,所以,賀七娘應了掌櫃的要求,往鎮上送酒的次數也一日日多了起來。

記憶中的那天,她正送完最後一趟酒回來......

連日的雨雪,早將洛水村往鎮上去的那條必經之路澆得泥濘不堪。

賀七娘推著運酒的手推車東倒西歪走了一路,踩了滿腳的黃泥之餘,就連箬笠和蓑衣都擋不住綿綿不斷地雨雪,浸濕了她的薄襖。

好不容易走到家門,她的頭發都濕了大半,黏在被風吹得發白的臉上,也不知到底是雨雪澆的,還是她累出的汗。

用後背抵開院門,賀七娘奮力將手推車往院裏拉時,一眼便看到了門後透出的昏黃燈火。

猜到定是許瑜從鎮上的書塾回來了,當即很是開心地喚道:“阿瑜!阿瑜你回來啦?”

聞聲,屋內奔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冒著雨雪,一臉焦急地朝她迎來。

那時的許瑜一身灰色薄襖,身形瘦削卻高,連帶袖子都短了一截,掛在他的手腕處。麵色因常年讀書不見日頭而養得很白,他眼尾微微上翹,是村裏嬸子們常拿來逗笑,打趣他將來定是多情的那種桃花眼。

許瑜朝她快步跑來,見了賀七娘狼狽不堪的模樣後,二話不說就伸手上前,想要接過她手中的推車扶手,嘴上亦是開始了一貫的絮絮念叨。

“早同你說了,天色不好,就別往鎮上去。這雪天路滑,天黑的也早,你也真是太不管不顧了些。你真不怕萬一摔在路上,都沒人能去尋你嗎?你就不能等我回來後,讓我去送嗎?”

擰腰避開許瑜的手,賀七娘笑嘻嘻地推著車往裏頭走,口中回到。

“這不快過年了嗎?鎮上打酒的人多。”

“我今兒這趟送完,年前就不必再去了。正好,掌櫃也將錢結給我了。咱們晚上算一算,留下你開年要交的束脩,剩下的錢,我估摸著能給你換件新襖子。”

聞言,許瑜身形微頓,然後強硬地搶過她手中的扶手,將賀七娘往屋裏攆。

“趕緊進屋去,我在灶間燃了火、燒了熱水。盆裏我給你兌了水,要是涼了你就再加些熱水,衣物我等下給你放到門後。”

見她還想反駁,許瑜已徑直推起車往棚下去。嘴上,倒還是一直念個不停。

“手都凍得紫了,你要是再耽擱,這個年你就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吧,哪兒都不許去。什麽市集啊,驅儺啊,上元節啊,你一個都別想去。”

“哼!好嘛!阿瑜你真囉嗦。”

皺著鼻子氣衝衝哼了聲,為了避開他的嘮叨,賀七娘轉身朝灶間跑。

把一團泥濘,且被雪水浸濕的鞋襪脫到簷下,她正打算一鼓作氣地赤足跑進去,一轉身,卻發現許瑜早已給她放了一雙幹淨的鞋在門後。

把腳翹到膝上的裙子裏擦了擦,賀七娘好歹覺得上頭沒了泥水後,這才輕輕踩進鞋裏,搓著手奔進灶間。

冬日裏天冷,為了節省柴火,農戶們往往會把浴盆搬到灶間,借著生火燒水時留下的暖意梳洗。

賀七娘跑進去時,一眼就看到了木盆裏被兌好的水,還有明顯特意添了柴的灶眼。身上實在凍得難受,她忙是哆哆嗦嗦地解了衣裳,整個人浸進了水裏。

溫熱的水覆上冰涼的肌膚,暖意鑽進皮膚,有些疼又有些癢,過了好一會兒,賀七娘這才覺得自己凍僵的身子終是暖了起來。

梳洗完,探手從門後拿了幹淨衣物更換,她正就著盆裏剩餘的熱水洗衣裳,灶間的門已被許瑜叩響。

“雯華,別在裏頭玩得太久,天涼。”

“我早就好啦。我隻是在洗衣裳,你進來吧。”

賀七娘頭也不回地應著,隻專心致誌地搓著裙擺上的黃泥印子。

等到頭上被覆了一塊幹爽的帕子,並有人不輕不重地為她擦起頭發時,她這才不好意思地縮起脖子偷笑兩聲,並搶在許瑜又開始囉嗦之前,揚起臉衝他討好地笑。

“我光想著趕緊把泥洗幹淨,我忘了頭發了。嘿嘿,阿瑜,你不會生氣的,對吧?”

為她擦發的動作不停,許瑜輕歎一口氣,很是無奈。

“叮囑過你多少回了?冬日洗頭後一定要趕快把頭發擦幹,當心頭疼,你偏不聽。你是不是非得我把你拘在家裏不準出去,你才開心。”

“嘶,阿瑜,你手好涼啊。”

聽著許瑜的念叨,賀七娘的耳垂猛地被他的手背擦過,那股涼意刺得她猛地縮起脖子,然後飛快借此岔開話題。

“說了不讓你推車吧,你看,現在手這樣涼,到時候可當心著病,耽誤了學業才是。”

腦袋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拍,許瑜的聲音伴著灶眼裏柴火劈啪的動靜傳來。

“給你把鞋刷了刷,這才會涼,我可沒你想的這樣弱不經風。還有,你不要故意岔開話,我同你到底說過多少回了,你......”

絮絮叨叨的話語中,賀七娘的頭發被人一點點擦幹。

她早就停下手裏搓洗衣裳的動作,隻雙手撐著下巴,盯著灶眼裏的火,乖乖聽訓。

等到頭發被人在頭頂挽起,並簪了個什麽東西進去後,賀七娘這才後知後覺地抬手摸向頭頂。繼而,便摸到了一個同許瑜頭上一樣的發髻,還有一根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東西。

“雯華,生辰安康,今日你便已是及笄之年,雖......”

“這什麽?”

二人幾乎是一前一後的開口,等賀七娘在許瑜未盡的話語中反應過來今日正是臘月十二,她的生辰,且頭上這東西是什麽之時,她已手快將東西揪了下來......

之後小半個時辰,灶間裏滿是她懊惱的話語,還有一次次想要試著把頭發再挽好,卻又失敗的頹唐歎氣聲。

她在許瑜無奈的目光裏癟了嘴,裝出可憐至極的模樣,才惹得他終是敗下陣來,再一次拿過簪子為她挽發。

而她也是借此時機,追問許久,這才從許瑜口中知曉了這簪子的來曆。

這木簪許瑜為了她的及笄禮,折了樹上最靠頂尖的一枝,一點一點親手為她刻出來的。

他本靠為人抄書攢了些銀錢,是打算為她買一支銀簪子的。但在冬日來臨之際,他思慮良久,最後還是決定拿那錢去為她買件新的羊皮襖子,至於簪子,就隻得是他自己動手了。

簇新的襖子被整齊擺放在她的屋子裏,那年年節,賀七娘在許瑜手把手的教導下,自己用刻刀,親自刻出了那個歪歪扭扭的賀字。

她本來,是打算刻“雯華”這兩個字的。這兩個阿耶留給她的,許瑜在她的堅持下,隻得改口日日喚她作雯華的字。

半年前,她從許瑜口中知曉,男子弱冠會取字,且一些高門大戶的矜貴娘子在及笄時也會取小字後,賀七娘就纏著阿耶,非得讓他幫她取一個比七娘好聽的名字。

那時的她不懂什麽是小字,她隻是覺著及笄了,她是可以出嫁的女娘子了,也當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

一個可以跟許瑜的名字靠在一起時,顯得不那麽像村姑的名字......

她一直纏著阿耶,直到那天,在阿耶離家失蹤的前夕,他在滿院月色中,站在桃樹下衝她招手,笑眯眯地告訴她,他為她挑了個頂頂好聽的小字。

雯華,便是阿耶為即將及笄的她,留下的小字。

她的阿耶大字不識幾個,更沒有讀過書。

雯華這兩個字也不知他到底纏著書塾的夫子磨了多久,才終於磨得這樣兩個一聽上去就很是文雅的字。

那日,他興衝衝跑回家,告訴她這兩個字時,曾說這兩個字的意思是天上頂頂好看的五彩祥雲,就跟她一樣,是阿耶頂頂好看的閨女兒......

阿耶失蹤後,她不肯再讓許瑜喚她七娘,隻讓他叫她作“雯華”,許瑜也二話不說便應了。

所以,當她想要在那簪子下留下獨屬於自己的印記時,想的便是要刻那兩個字。

結果卻是在下刀的第一下,就險些戳穿自己的手指。然後,她在許瑜一刻不休的念叨中,到底忍下不甘心,乖乖給換成了賀字。

眼前的這根,在方硯清書下壓著的這根,就連賀字下頭那斜飛出去的,險些戳穿她手指的刀痕,都跟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賀七娘的身子有些發燙,腦袋也昏昏沉沉得厲害。

她的腦內不斷閃過許瑜握著她手,教她雕字時的畫麵。

還有他啟程前往東都書院時,她不舍地把簪子塞到他手裏,叮囑他今年一定也要回來陪她過生辰,並把簪子親手還她的畫麵。

那一年的生辰,她沒有等回許瑜......直至她命喪山野,都沒有等到他親手歸還她木簪的一刻。

賀七娘一直以為,許瑜是忘了曾經的承諾。

蜷起身子,賀七娘手中死死攥著那根木簪,將隱隱作痛的頭埋進雙膝,痛苦地低.吟.出聲。

為什麽,為什麽許瑜親手為她雕刻的簪子,在今生這個時候,會出現在方硯清的手中?

在她所不能觸及的東都,到底還發生過什麽?

作者有話說:

七娘:哭哭~~你到底把我竹馬怎麽了!

方狗:你猜?

七娘:給我死!

折耳根:收到!這就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