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獨家

◎露了一半的木簪子◎

打趣的話脫口而出, 賀七娘發現方硯清明顯懵呆了片刻。

待看清她麵上揶揄之色後,這才將唇角彎起一道弧度,頗有些無可奈何地笑著搖了搖頭, 並提住袖擺,抬起手來。

視野中, 方硯清將手指曲起, 朝她額前伸來。

賀七娘下意識閉緊眼, 脖頸微微向後縮起。誰承想,她預料的前額痛感並未傳來,反而是被她夾在懷裏的小來寶, 突然唔唔地哼了一聲。

她懵然睜眼看去時,方硯清的手指甚至都還沒能完全離開來寶的小腦袋。

可憐兮兮地回頭, 來寶撲騰著後腿, 將身子擠到她手下,往她的懷裏拚命鑽,眼底也寫滿了委屈。

“讓你皮。”

若有所指的話語入耳,賀七娘輕哼一聲, 然後將來寶捧高, 嘴裏嘀嘀咕咕,且同它蹭了蹭彼此的鼻頭。

方硯清似也不想同她計較, 隻眼底帶笑, 招呼道:“進來。”

“哦。”

心知他們這禮今日定是非送不可了, 賀七娘將下巴抵在來寶頭上, 看眼店內已經快步迎上前來的櫃坊管事, 訥訥應了聲, 抬腳跟了上去。

一行人被引到櫃坊二樓最靠近裏側的一間屋子, 賀七娘跟在方硯清進去。一抬眼, 便看到了擱在桌案上的木托盤,裏頭放著好些首飾。

“這是?”

賀七娘探頭往那處瞧了一眼,下一瞬,便被那托盤裏的翠羽明珠晃得飛快移開了眼,並暗自咋舌。

這便是當初在縣城理那間最大的金樓,她也沒能見過這樣多的釵環首飾啊。

箍緊懷中的小來寶顛了顛,賀七娘悄悄瞅一眼方硯清。

進屋後,他已一臉淡然地一展衣擺,正襟端坐於一旁的坐塌上。現下手上已端了一盞茶,正輕輕吹了吹,然後抿了一口。

水光掛在他的嘴唇上,看上去......

賀七娘別開眼,下意識也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嗯,幹幹的......改日,她還是去脂粉鋪子裏買盒膏脂擦一擦吧。

這時,已然放下茶盞的方硯清也淡淡開口。

“為娘子介紹一番。”

那管事以為他是在同自己吩咐,當即拱手行禮,正待上前。卻見一直跟在賀七娘身後一步的栴檀閃身上前,擋在了管事與賀七娘之間。

栴檀單手比過那盤飾物,眉宇中隱現一絲不滿的神色。

“都是城內各處金樓鋪子挑選出來的,雖樣樣皆有,但確實少了些。”

另一邊,管事已在方硯清的示意下退出外去。隨著門扉吱呀一聲響,屋內隨之靜了下來。

賀七娘壓根兒不敢細想栴檀的言下之意,梗著脖子將視線從那盤珠光寶氣上移開,然後眼巴巴地看著栴檀,希望她能直接點出哪一樣是他們口中的“謝禮”。

可等了半晌,也沒見栴檀再說出旁的。賀七娘心中,忽地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右手顫顫伸出,賀七娘將手指從左點到右,語調幹巴巴的。

“這些,都,都送我?嗬嗬,一定是我多想了......”

偏栴檀一臉自當如此的表情,使得賀七娘口裏未及出口的“吧”字細若蚊蠅,眉心微蹙,眼睛滴溜溜轉著,滿麵的不知所措。

豈料栴檀見到賀七娘這般模樣,看上去好似一點都不開心,當即也是擰起眉,同方硯清行了一禮後,果斷轉身朝外走去。

“果然沒有能讓娘子喜歡的,我這便讓人從東都快馬送來。”

“不是,栴檀,我不是......”

往前跑了兩步,賀七娘來不及攔下栴檀,隻得將求救的目光投向方硯清,希望他能阻止栴檀。

結果,方硯清卻仿若未見。

隻緩緩站起身,走到擱著首飾盤的案邊停下,然後手指一一點過盤中的首飾。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是在賀七娘期待、焦灼不安的目光中停住手。然後拿起手下那樣,一臉雲淡風輕地開了口。

“除這樣之外,其他確難入眼。栴檀說的沒錯,還是讓東都那邊送些過來的好。”

“怎麽連你也這樣?”賀七娘抱怨到。

在她幽怨的視線中,方硯清步步靠近,走到她麵前停下。他的視線停留在她發間,似是在盤算琢磨什麽。

賀七娘的目光則落在他的指間。那裏,正捏著一把銀色的插梳。

這把被他親自挑選出來的插梳呈半月形,白銀為底,梳背上細細鏨刻出鸚鵡及唐草忍冬的紋樣,還用湛碧的透亮寶石嵌在上頭,充作鸚鵡的眼睛。

雖不像別的飾物一般為金玉材質,但這插梳的鏨刻手藝極佳,勝在整體靈動精巧,令人心喜。

逼自己將視線硬生生從那插梳上移開,賀七娘自知無法說服二人關於“謝禮”到底應不應該,隻得硬著頭皮找出個別的理由,用以謝絕這些明顯貴重到不行的首飾。

“二郎你也知道,我如今得同人做買賣,日日釀酒,幹得都是賣力氣的活,而且也經常在外行走,若佩戴這些華貴的首飾,昭現我女兒家的身份,這實在是不大合適。”

早先馬場那套胡服就沒一個人肯接下她的錢袋,甚至栴檀隻要一發現她有掏出錢袋的趨勢,立馬就會轉身離開。

若現在她再收下這些首飾,那她以後又該用怎樣的態度同方硯清相處。

正有些悶悶不樂,耳畔卻有一道挾了淡雅香氣的暖意拂過,賀七娘一時愣在當場。

怔怔抬頭,她用目光將方硯清籠罩。

他半垂著眼,手裏好像還握著那枚插梳。他沿著她的耳側,正慢慢將那插梳別進她的鬢發。

梳齒徐徐劃過她的頭皮,他曲起的手指關節擦過她的耳朵上沿。似在那處留下一簇火,頃刻間,便將她整個人點燃。

“二郎,你......”

慌亂無措地往後移開一步,賀七娘垂眼避開耳畔的手。

拉開彼此距離後,她一手本能地撫上自己的鬢邊,掌心內果然嵌入一把華貴的插梳。

鬆了一隻手,本就不老實的小犬一個撲騰,從她臂間滑下,落在地上,滿屋子好奇地亂跑著。

身前,方硯清已經收回手。

隻指腹處還有發絲的觸感殘留,方硯清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握起。

將目光從賀七娘燒紅的耳畔移開,方硯清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的後背也猛地竄起了一股熱意,燒得他有些難耐。

果斷轉身,大步走回坐塌前,他將盞中殘茶一飲而盡。平息了好一會,這才背對著賀七娘,開口說道。

“是我考慮不周,確不該送這些太過華貴顯眼的金玉之物予你。你一人獨居,若外出行走時引了旁人惡意,確實危險。”

“但......這把梳子,很合適你......”

聽著方硯清的話,將指腹按在梳背上緩緩摩挲,賀七娘訥訥道:“我在外釀酒賣酒,不,不合適的。”

當年阿耶失蹤,為謀生計,她推著酒到鎮上市集售賣時,曾遇過幾次地痞流氓,也聽過一些流言蜚語。

賀七娘自那之後,便知曉她本就生得與人不同,若再裝扮得顯眼一些,那有些話隻會傳得更難聽。

這也是後來,她日日隻穿棕色葛色一類的衣裙,便是纏發的巾帕也用得是灰撲撲顏色的原因。好在她本就隻會梳那一種辮子,也可借此安慰自己,這樣裝扮省事,也省錢。

當初,她能說笑一般將這話說與許瑜聽,可眼下當著方硯清的麵,她卻有些說不出口了。

賀七娘心頭有些悶,低頭用手指扣著身上葛色的襖子,不再去碰那把與她格格不入的插梳。

他應該能懂她想說什麽的吧?哪料,方硯清隻是轉身再度走到她的身邊,微垂了頭,將視線落在她的鬢邊。

娓娓道來的話語間,卻滿是令她險些落淚的溫柔。

“我阿娘在世時曾說,女子之身投入這世道,雖有太多不易,但縱為女子,當也有一番屬於自己的自在逍遙。”

“若依我之言,七娘你若胡服男裝,可。你若簪釵華服,可。你若恣意縱馬,可。你若當壚賣酒,更是不無不可。”

“你阿耶遠走,令你一人麵對這世間種種,我知你定是受過委屈。但眼下,隻要是你喜愛的、想要的,你盡可直言。”

方硯清一麵輕聲說著,一麵從袖間掏出帕子。卻又在手即將碰上她臉頰的一瞬頓住,轉而往下落了落,將帕子遞到她手邊。

並自嘲般開口說道:“再者說了,那厲害的商戶娘子,你難道還未見過?你那酒鋪旁邊的胡人娘子,咳,就挺厲害的。”

想到隔壁的安氏娘子,在見過方硯清一麵後,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連續登門三道來送吃食借用具,賀七娘破涕為笑,險些笑出聲來。

掏出自己的帕子,賀七娘搖搖頭。

“我今兒帶了。”

擦幹淚,她再度抬手按了按鬢邊的插梳,做了決定的同時,也抿唇羞赧地笑。

但這“謝禮”一說......眼珠靈動一轉,賀七娘有了主意。

“那我就收下這把插梳,權當是你送的生辰禮了。至於旁的,你可趕緊收好吧,我看著我的心都突突直跳。”

“而且,今後你也不能同我說什麽謝禮之類的話,且不論什麽救不救的,我們即為友人,這都是應該的。”

“友人?”

方硯清轉了轉手上的戒子,尾音微微上揚。

“嗯!方硯清是賀七娘極為珍視的友人!”賀七娘直視方硯清的雙眼,很是鎮重地說到。

“嘖,那好吧。”

“你又嘖?你是不是覺得我說得不對。”

“沒有。”

方硯清避開雙手叉腰,柳眉倒豎的賀七娘,彎腰抱起正滿屋子亂嗅亂跑的來寶,指尖輕點在它鼻頭,疏眉展眼。

“怎敢?畢竟七娘可是會在彭城司法佐麵前提刀的人,來寶,你且說對吧?”

“方二郎!”

“我們回吧?若回得慢了,栴檀可就抓著遠鬆往東都送信去了。”

“那咱們快走,快走!哎呀,二郎你快些,當心我待會叫安娘子過來飲茶。”

————

臘月初九,伊州終於迎來雪後初霽的天氣,冬日的陽光灑在雪上,銀雕玉砌。

栴檀他們這段時日一直暫住她家,不過在方硯清的堅持下,賀七娘早已搬回了正屋,彼此歇息的屋子又調換了一趟。

賀七娘這幾日忙著準備過年的物件,倒還特意為她自己添了一架銅鏡,擱在臨窗的矮桌上,旁邊擱著新買的膏脂。

攬鏡將頭發編好、盤好,從親手縫的布袋中取出那枚插梳,仔細別進發間,賀七娘側頭看了看,銀色的發梳別在她盤起的麻花辮旁,很是精致。

打定主意等到年後餘娘子再登門,一定要學幾個盤發的樣式。賀七娘穿好保暖的鞋子,快步去了儲酒的屋子。

前兒個釀的那甕酒,已可開壇了。

打開封口,賀七娘用手攏在甕上扇了扇,聞得醇厚酒香,唇角勾出一抹笑意,隨即將竹勺伸進去,打出一勺酒,倒在碗中。

入口的酒液甘洌中帶了微甜,賀七娘露出心滿意足的笑。果然,運水、帶曲的這一番功夫沒有白費。

打算將這酒分壇封好,來日好送給方硯清他們,賀七娘忽地想起,她備的酒壇還在方硯清所住的東偏房沒有拿過來。

方硯清他們又忙了起來,日日早出晚歸的。有時她都睡下了,才能聽到來寶歡快迎人進屋的嚶唔動靜。

怕今晚又等不到他們回來,賀七娘走到偏屋門前,撣了撣裙擺,又抿了抿頭發,這才推門進去。

一進屋,便有方硯清身上的淡香隱隱襲來,賀七娘在這片陽光未能闖入的陰暗中有些昏昏然。

記得那些提前備好的酒壇都被她一一碼放在靠火炕內側的牆角,她繞過方硯清早幾日搬來的箱籠,彎腰去搬酒壇。

一一將酒壇挪到屋子中央,正準備去取最後一個。叮啷一聲,眼下銀光一閃,卻是鬢旁的插梳落下,恰好掉進了方硯清裘衣擋住炕沿下。

“哎呀!”

著急去撿梳子,賀七娘一手搭在炕沿,用力往下探手。誰知猛地身子一偏,卻將搭在上頭的裘衣給帶了下來。

瞬時都忘了去撿梳子,賀七娘慌忙將裘衣撿起,抱到懷中拍打檢查,生怕弄髒了哪處。

眼角餘光卻是一瞬瞥見被裘衣罩住的,一本反扣著的書。以及書下露了一半,周身泛著潤澤光芒的木簪子。

作者有話說:

嘶哈嘶哈~~遲到了遲到了~~~7點多才開完會~~哎一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