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獨家
◎挑選你的生辰禮◎
朔風獵獵, 卷過簷上積雪,似白蝶振翅,撲簌落下, 歇在來往之人的發梢、眉間。
賀七娘跟在方硯清的身後,沿著他留下的足跡, 慢慢地走。
用過午食, 他打發了遠鬆幫繼續收拾前頭的鋪子, 單喚上她帶著栴檀,一起出了門。
追問也隻說有事需勞她走一遭,旁的再不肯多言。
皮毛縫製的短靴踩進皚皚白雪, 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逗得印了一路梅花爪印的來寶好奇地停住, 左右歪了歪頭, 帶動高高豎起的毛茸耳朵彈晃。
這小家夥察覺他們要出門,率先奔了出來,停在巷口倔強地望著他們,怎麽哄也不肯回去。無法, 便也隻得帶上它一道。
這會兒, 來寶跟著那嘎吱的動靜聽了一路,滿是疑惑的琉璃眼也越來越亮。
趁著方硯清腳步暫緩, 它將前身俯下, 全神貫注地盯住他的腳邊, 晃了晃後臀, 嗷嗚一聲躍起, 虎撲到他的腳邊, 把那靴子整個抱在了懷裏。
沾滿雪的腳爪按上黑色短靴, 留下一枚雪花所畫的梅花。
發現嘎吱嘎吱的動靜果然消失, 小來寶興奮地撤回爪子,沿著方硯清鞋邊的雪往裏頭扒了扒,又拱了拱,想要揪出自己的目標。
結果卻除扒了一小捧飛散的雪外,一無所獲。
來寶圍在方硯清腳邊轉來轉去,唔唔地哼。兩眼也牢牢盯住那窪被踩在腳邊的雪,似是在疑惑,聲音怎麽沒有了?
當賀七娘探究的目光,再一次從搗亂的來寶身上移到方硯清身上時,看似輕晃腳尖,在認真逗弄小犬的人慢聲慢調地開了口。
“看什麽?”
順道,他還緩緩掀起眼簾,眼神清淩淩地朝她看了過來。
猝不及防被偷看的人逮了個正著,賀七娘下意識將眼神躲閃開。
隨即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這般反應未免也太過做賊心虛,好像她才是那個心裏可能有鬼的那人一樣。
驀地將眼神收回,賀七娘微微瞪大雙眼,直溜溜對上方硯清的雙眼。
狐疑地打量著方硯清,她眉頭微蹙,連帶著眼尾都往下落了幾分。偏方硯清其人麵對這般視線,不光麵不改色,甚至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賀七娘的嘴唇,不自覺地抿緊。興許,真的是餘娘子認錯人了呢?
前頭在鋪子裏,本是過來探望她一下的餘娘子見著方硯清離去的背影,麵上血色竟一瞬褪去,眼神張惶無定,語調微顫,整個人仿若驚弓之鳥。
雖說餘娘子在聽過她的回答,知曉方硯清名姓,以及其人是從東都而來,先前暫居洛水村當了一段時日的夫子之後,總算是慢慢鎮定了下來,但賀七娘仍是覺著這裏頭有地方不對勁。
即便隻是見著一個背影都怕成那般模樣,賀七娘想到餘娘子那副神色倉惶的樣子,攏在袖中的雙手慢慢握緊,她緊盯方硯清的眉眼,直截了當地問。
“二郎之前可曾到過蜀地,劍南一道?”
方硯清神態自若。
“雖常有周遊之舉,但不曾到過。”
“那二郎可曾認識一位姓餘的娘子?人於餘,年歲約莫二十出頭,身形嬌小......”
“七娘若是心有疑竇,不妨直說。”
用腳尖墊在來寶的腹下,方硯清抬腳將這儼然已將他的靴子視作獵物的小犬托到一旁擱下,目光深沉地打斷了她的話。
“既問你,你如實回答便是了。你莫不是心中有鬼?”
賀七娘的話被打斷,隻覺方硯清是在刻意回避她的問題,乍時一手叉上腰,眉頭皺起,兩眼瞪著方硯清。
這副模樣落進身旁倆人的眼中,恍覺身前像是突然冒出了一隻被踩了尾巴的狸奴,凶巴巴的,但偏看上去也沒什麽殺傷力。
心道她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性子急躁,麵上卻是一臉無奈地歎了口氣。方硯清用腳繼續撥開又一次撲上來的來寶,轉而同栴檀吩咐道。
“賀娘子既不信我,你且同她說。”
說罷,他還故意搖了搖頭,對準賀七娘所在的方向,感慨了一聲。
“怎就生得這般執拗呢?”
繼續用腳顛了顛一來一往得了趣味的來寶,方硯清將手背在身後,拇指撚著戒子轉了轉,悠悠然再補上一句。
“說你呢,來寶。”
賀七娘前一刻還在因為方硯清對栴檀所說的話生出些許慚愧,覺得是自己言行冒犯了他。後一瞬,便兩眼沉沉盯著好似全心逗弄小犬的方硯清,將嘴唇抿緊拉直成一條線。
她真的,很懷念最開始的方夫子——那個趴在她家院牆上,臉紅得跟身後晚霞似的,甕聲甕氣找她借梯子的方夫子。
等等,借梯子?
腦內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賀七娘下意識覺著不對勁,正想將其揪住,身旁栴檀的話卻再一次打斷了她的思路。
“娘子,郎君雖到過江南、山南一帶,但從未踏足過劍南道。”
“然後個子矮,二十來歲的女娘子雖也有見過的,但並無一個姓餘的。我記著有姓趙、李、程......”
“栴檀!你可以安靜了。”
方硯清不無頭痛地打算栴檀的話。否則,他真的懷疑她會一個個將他們行走辦差時遇到過的,所有符合賀七娘所說特征的女子,她們的姓氏都點出來。
這次,是真情實意地長歎了一口氣。方硯清注視著一臉彷徨,腳下一蹭一蹭挪到他身邊來的賀七娘,心下暗道。
怎麽每次一碰上賀七娘的事,他,連帶他身邊的人,就都會變得不正常了呢?
方硯清心中所想賀七娘自是不知,她隻是麵對眼底寫滿真摯,隱隱透出“娘子你問吧,我可以確保絕對無人姓餘”之意的栴檀,莫名生出真是對栴檀不住的感想。
真是難為栴檀了,得一口氣,說出這許多的姓氏......還有方硯清,她好像又誤會他了。
這短短一天一夜,她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磨磨蹭蹭湊到方硯清身邊,賀七娘覷一眼他的表情,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手舉到臉下,雙手合十。
“二郎對不住,我隻是,嗯,胡思亂想了一些事。但是,你......你不會同我計較的,對吧?”
努力想要擺出偶然見過的,餘娘子的幼妹犯錯後同其致歉的可憐表情。
但賀七娘到底遭不住長久保持那般表情。她飛快垂下頭,一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裙擺,下定決心。
但凡方硯清敢在這時發出一聲類似於嘖、嗬的聲音,她現在立馬就掉頭跑回家,把自己鎖進屋子裏再不見人。
好在方硯清怔愣一瞬後,很快就轉過了頭去。他單手攥成拳,抵在唇邊咳了咳,而後不在意地回了句。
“無礙,你確定了就好。”
刻意忽視掉方硯清麵容一瞬間的扭曲,賀七娘臉紅耳熱地低頭撣了撣自己的衣擺,不再試圖追問。
看來,的確是餘娘子認錯人了。
就是不知那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竟能讓她怕成那樣?
方硯清平複掉忍俊不禁的情緒,好歹勉力沒有笑出聲來。
隻在賀七娘低下身子,去收拾渾身掛滿殘雪、已經毛發濡濕的來寶時,微眯起眸子,目光冷厲。
姓餘,劍南道?
可惜,他的確不認識這樣一個人。
但在他的印象中,倒是曾在殿下身旁見過一個出身劍南蜀地,姓佘的女娘子。
那位佘娘子的消失,倒是讓一再對大長公主忍讓三分的殿下,頭一遭在朝堂上對其針鋒相對,連折大長公主三員助力。
現在看來,殿下百尋不得的人,倒是很有可能藏身伊州,並且出現在了七娘身邊。
“二郎,你怎麽了?可是傷口?”
拿帕子把來寶從頭到尾擦了一遍的賀七娘將小犬牢牢控製在懷中,抱著哼唧撒嬌的小東西停在雪間,暗含擔憂地出聲詢問。
簌簌飄落的白雪似沙,落在她的肩頭。
在她身後不遠處,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鼎昌櫃坊。
方硯清上前兩步,走到賀七娘身前,不容拒絕地抬手,將她肩頭的雪花拂開。
而後才繼續邁開步子,與她並肩同行。並淡然開口,道出他此行喚她出來的目的。
至於那餘娘子還是佘娘子的,本就與他無關。諦聽暗屬堆積的事務日不暇給,他可沒有那份閑情逸致,去操心殿下的女人。
“遠鬆認定是你在昨夜救了我,覺得我應當送你一份謝禮,聊表感恩之心。”
“我救了你?用什麽救的?我那軟得差點爬不起來的腿嗎?”
聽到方硯清的話,賀七娘小臉皺成一團,一麵自嘲著推辭,一麵看一眼麵無表情的方硯清。
嗯......那她再看一眼栴檀......
很好,這倆都是麵無表情......
從二人的麵無表情裏看出他們的勢在必行,賀七娘也斂去自嘲的表情,擺出一副跟他們相差無幾的表情,繼續說道。
“遠鬆不清楚情況,二郎你自己還不清楚嗎?明明是你出手救了我,哪裏來的我救你一說。若不是你的話,那人抬手的第一刀就已經將我送去黃泉了......”
栴檀上前一步,將她和遠鬆共同認定的事實說出。
“娘子解了郎君的頭疾。”
不然,郎君很可能會因為頭疾發作,將那些蒙麵賊人盡數斬殺,連一個活口都不給他們留。
那到時候,請君入甕的計劃可就功虧一簣了。
“所以娘子勞苦功高。”
眨眨眼,賀七娘抱著懷中的小黑犬,看著終於恢複成言辭簡短模樣的栴檀,想想街角拖著腿出來的遠鬆,理智地選擇不與她辯解。
向左邁了一大步,攔下方硯清的步履,賀七娘湊到他身邊,小聲嘀咕。
“不是,他們倆不清楚,你難道不清楚嗎?你這謝禮,我若收了我也會良心不安的呀。”
方硯清向右邁了一步,避開賀七娘,抬腳往鼎昌櫃坊裏走。
“你若實在不願當成謝禮的話,就權當是我邀你來挑選你的生辰禮吧。”
聞言,賀七娘追趕的腳步驟停,望著身前的方硯清,再看一眼他身後的鼎昌櫃坊,滿臉的遲疑不定。
想問的問題有些多,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先問哪個了。
誰料,好似看穿她心思的方硯清卻是站定,深深看了她一眼後,一手比向身後,然後字字清晰地說道。
“是之前聽人提及過,所以才知道你是臘月十二的生辰。我也沒有送銀錢給你充作謝禮,或是生辰禮的打算。”
“帶你到此處來,是因為家中產業有涉及此處。正好,你可以......”
“二郎!”
未待其說完,賀七娘聲音陡然拔高。
她猛地一步上前,兩眼放光地望向方硯清,然後雙手夾住懷中的小來寶,用手捏住它的前爪,合攏到一處,向上攤平放到方硯清眼下。
“謝禮不用,生辰禮也不用!你把暫居我家的銀錢付了就行,就按邸店的價!”
作者有話說:
栴檀:娘子,冷靜~你不能原形畢露(一手提住七娘後衣領)
七娘:冷靜?冷靜不了哇~~你看看,看看~~我就隻剩這點銀錢了~~他該付我生活費、住宿費的!(雙手將錢袋翻個底朝天)
方狗:我們的關係~你跟我談這個?(雙手環胸冷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