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獨家

◎你喜歡便好◎

方硯清被她撲得後仰倒下, 肩背直接撞上了櫃台後的木板,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雙手交握著舉高, 掌心相抵處的紙卷被猛地折彎,下端叫二人揉出漣漪的紋。

怔愣抬眼, 賀七娘目光落於那一抹紅痕, 好半晌, 才稍顯生硬地移開眼眸,想要撐起身子,逃出這一方窘迫。

隻這一動彈,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正一動不動地搭在方硯清的心口處。

甫一回神, 掌下便隱隱有躍動浮現, 沿著她手中的紋路,傳進心頭。

本能地重重咽下一口唾沫,賀七娘指尖蜷起,卻又在手下摩挲、感知到他身前布料的順滑後猛地將身子往後一仰。

指腹處, 就像是被炭火燎過一般。

“當心。”

肩頭攬上一隻手, 賀七娘渾身僵硬地任由方硯清將她扶起,使撲倒一團的倆人離了彼此。

“對不住, 對不住, 我, 我不是故意的。”

賀七娘別開眼, 將頭臉低垂, 雙手並用地撐在地上, 而後爬起來, 站到一邊。

她的裙擺覆蓋在方硯清的衣擺上, 隨其動作,一一擦過他的小腿,拂過膝蓋,及至將被覆下的青色衣料露出。

“無礙。”

被揉皺的紙卷叫人擱在櫃麵,方硯清單手撐在櫃麵,借力站起。

簡短的對話結束,二人皆是不約而同地各自轉開身子,背對著對方,整理自己的衣物。

隻縈繞流轉於彼此之間的那份欲語還休,儼然已化作延綿不絕的霞色,染上他們各自的麵容,叫人難以忽視。

門前,原本賣力掃雪的遠鬆已經停下,正雙手交疊撐在掃帚的木柄上,挪動腳,用腳尖碰了碰栴檀的鞋。

見栴檀望來,遠鬆朝默契揭過方才那事,反倒已經開始各自假裝忙碌的二人努努嘴,神情得意。

“還不謝我嗎?”

栴檀麵無表情地看著遠鬆,全然不知這家夥到底在賣什麽關子。

先前娘子和郎君不慎摔倒,若她能及時上前拉住娘子將其扶正的話,以郎君的身手,他們根本不會像剛才那樣摔到一起。

偏她才上前一步,遠鬆就斜裏橫出一柄掃帚攔在她麵前,這才導致她不能及時出手。

現在,他怎的還有臉,讓她同他道謝的?

看懂栴檀眼底的嫌棄,遠鬆也回了她一個不相上下的眼神,而後無奈搖搖頭,小聲嘀咕了一句後,自轉身繼續去門外掃雪。

而栴檀耳廓微動,敏銳分辨出那句碎語裏的木頭腦袋以後,耐不住地眯起眼,盯著哼起小調掃雪的遠鬆,動動脖子轉轉手腕,然後一撩衣擺,跨出門去。

太久沒有找人對練,遠鬆想來是欠收拾了......

櫃後,賀七娘不知從哪裏隨手抓來塊抹布,正逮著後頭擱貨物的木架用力摩擦。

隻間或還利用眼角餘光,往站定在櫃後的方硯清那頭偷瞧上一眼。

見他一言不發地將那卷被二人合力揉皺的紙展開、撫平,而後提起一旁的墨錠,不緊不慢地開始磨墨,賀七娘抿緊唇,手下力道大得恨不能將木架搓下一層木屑。

門外行客匆匆,間有風過,卷起半空的雪,幻作神女臂間披帛,婆娑曼妙。

放下抹布,賀七娘慢慢走到簷下,伸出手,接住一朵朵自天庭瓊樹之巔落下的花。

入手,有淡淡的涼意。

它們一團團落在她的手心,看上去倒像是葦絮跨過千山,自洛水村的河畔,紛紛飄來她的身邊。

孩童清脆的笑聲打破靜謐,賀七娘猛然回神,朝街前看去。

戴了虎頭帽的孩童舉著糖畫,身側,跟著提了大包小包,頭臉包在風帽裏的高大漢子。露在外頭的那雙眼,滿是笑意地注視著正圍在他身旁興奮轉圈的孩童。

臘月已至,又是一年歲末,也不知阿耶現身在何方......兜兜轉轉,若連上那場舊夢,這時光長得她都快要記不清阿耶的音容笑貌了。

滿懷憧憬地從洛水村跑來伊州,卻還是沒能探聽到一絲阿耶的行蹤。

賀七娘雖也在深夜,用被褥覆住頭臉,然後不住安慰自己。許是這時,阿耶還未到此?這沒消息總好過得到壞消息。

但心底的失落到底無法散去,她日日天一亮,便隻得借籌備酒肆一事來轉移注意力。

可如今,鋪子已有雛形。阿耶,您到底在哪兒啊?

轉過身,賀七娘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

“怎麽?”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來的方硯清輕聲問到。

沒有抬頭,賀七娘將眼睛埋在袖間,蹭了蹭,甕聲甕氣地答。

“風迷了眼......”

未被追問,隻垂在身側的那隻手被人輕輕握住手腕抬起,然後,有人在她的手心處放進一方軟帕。

“擦下。”

“嗯......”

手腕被鬆開,埋在業已濡濕的袖間,賀七娘嗅得那抹淡雅香氣遠離,手不自覺地攥緊,將那帕子牢牢捏住。

又過了一會兒,賀七娘終是移開手臂,轉用那帕子輕輕擦拭著眼下。淡淡的竹香好似被混進了一抹酒香,令人無端聯想到了青竹佳釀。

要麽,還是捎帶著也釀上他那一份吧。

正是想著,身後不遠處的方硯清已是喚道:“遠鬆。”

“遠鬆不在......”

話未落音,一道身影自街角拐出,單手撐腰,拖著腿慢慢走來。

賀七娘定睛一看,正是遠鬆。而在他身後跟著的,提著掃帚信步走來之人,恰是栴檀。

帕子都還抵在眼下,賀七娘目視遠鬆齜牙咧嘴地走來,然後雙手接過方硯清手中的宣紙。

“被收拾了?”方硯清語氣淡淡。

原本落在遠鬆身上的疑惑目光咻地移向栴檀,見其一臉坦然,賀七娘心中突地有了一個猜想。

可惜,還未來得找人證實,她的注意力就被遠鬆手中的筆墨所吸引。宣紙上,鸞翔鳳翥書了三個大字——“酒半酣”。

靈光一閃,賀七娘猜到了這三個大字的用途。果不其然,方硯清那邊也已開口。

“拓這三字做門匾,另單取酒字製為酒旗。”

“是。”

遠鬆應是,將宣紙疊好收起,拖著腿一步步走遠。栴檀也隨之將掃帚放回原地,跟了上去。

賀七娘目送二人走遠,調轉身子,跟上方硯清的腳步,小聲同他打聽。

“遠鬆他這是?”

“被栴檀收拾了。”

“嘶。”

想到遠鬆那副模樣,賀七娘不免倒吸一口涼氣,在心底為栴檀豎起拇指,讚一聲巾幗不讓須眉!

指間繞著那方軟帕無意識把玩,察覺到身側人視線時有掃過,賀七娘歪頭看向方硯清。

“怎麽?”

“無事,你喜歡便好。”

心道,雖然這個門匾好像沒有鼎昌櫃坊、第一樓之類的名號念上去那般響亮,但到底也是方硯清的一片好意,還是不要再挑剔了。

賀七娘微笑著點點頭。

“是挺喜歡的。”

自昨夜之後,二人頭一遭相視而笑。隨後,又各自像想起什麽一樣,飛快別開眼,繼續去忙各自的事。

“咳,我去看眼你造的賬冊。”

“咦,那裏好像還有些灰,我再擦擦,再擦擦。”

————

倆人各自忙著,方硯清端坐於櫃後,提筆專注於手下的賬冊。

而賀七娘則是將先前拭淚的帕子疊好塞進衣襟,打算洗幹淨後再還給方硯清。然後抓起一旁的抹布,又開始奮力擦著鋪子裏各種家私擺設。

一時之間,這小小一方天地再度恢複靜謐。

卻也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縈繞在他們各自心間。

“賀掌櫃,在忙著呢。”

爽利的笑語自門外傳來,賀七娘聞言眼神一亮,忙是丟開抹布,將手洗了洗,然後一麵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麵朝外頭迎去。

“餘娘子怎的來了?今兒這天氣,還得給城內送水嗎?”

來人正是住在城外村舍裏的餘家娘子,賀七娘不知其名諱,也從未打聽過,隻一直以餘娘子的稱呼喚她。

將落滿雪風帽脫下提在手裏拍打,餘娘子露出一張婉麗秀美的麵容。

乍見其相貌,與她爽利的性子比起來,倒是很難讓人對上號。

“嗐!這雪下的,哪裏還能送水呢?我是正好進城來給五郎的夫子送年後要交的束脩,想著你這兒應當收拾得差不多了,就過來看看,有沒有能幫上賀掌櫃的地方。”

接觸一段時日後,賀七娘早已知曉餘娘子雖是看著是與她差不多的年紀,但實際上,卻是比她年長了七歲有餘,今年已是二十有五。

心底早將這幫了她許多的娘子當成鄰家阿姊,賀七娘聽其又開始打趣自己,便也上前挽了餘娘子的胳膊,皺了皺鼻子故意向其撒嬌。

“都說了,叫我七娘就好,餘娘子做甚老拿這掌櫃的稱呼逗我,弄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不過,餘娘子今日挽的這發髻,可真好看。哪像我,明明也是長著十根手指頭,卻連頭發都揪得快禿了,也挽不出一個好看的發髻。”

挽在餘娘子胳膊上的手被其輕輕拍了拍,餘娘子笑靨盈盈。

“哪兒的話?七娘這手分明巧得能釀出那般香的酒,又哪裏會梳不出好看的發髻。這樣兒,我改日教你幾樣又簡便又好看的,你看行嗎?”

“那可太好了!來,趕緊進來喝口熱茶。走了這麽遠,歇歇腳,就在我這兒用午食吧。”

“行!正好也讓我嚐嚐七娘的手藝......”

賀七娘同餘娘子有說有笑地進了鋪子,正打算將人引到炭盆旁的坐塌上坐下,再倒碗熱茶。

手,卻突然被人一把抓住,連帶著腳步都不得不驟然停下。

忍著手上隱隱的痛,賀七娘看向身旁的餘娘子。

後者,卻是兩眼死死盯住與後院相連的門簾處,因有女客登門,而打算避開的方硯清的背影。

手被餘娘子握得生疼,賀七娘瞅著,一直到方硯清完全消失在簾後,餘娘子才猛然深呼了一口氣,將雙眼緊緊閉起。

不敢貿然說話,賀七娘有些緊張地看著餘娘子的側臉,直到其麵上終是恢複了一些血色,再猛然轉過頭來,不住追問。

“七娘,那是誰?他是誰?你快告訴我,那是誰?!”

作者有話說:

酒半酣——來自《古離別》(唐/韋莊)

晴煙漠漠柳毿毿,不那離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雲外指,斷腸春色在江南。

七娘:我的手,全文最慘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