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獨家

◎我沒有,我沒看,我也不會想看◎

門後犬吠陣陣, 約莫是聽見了門外陌生的腳步。

擔心吵醒左鄰右舍,賀七娘極力忽視不得不跟在方硯清身側寸寸移動的窘促,撐在馬車前, 壓低聲音朝裏喊了一嘴。

“來寶,別叫了, 是我。”

歇了犬吠, 木門裏轉而響起幼犬用前爪撲騰抓撓的動靜, 還伴著可憐兮兮的嚶嚶嗚咽。

打開門上掛著的鎖,來寶從門縫裏擠出來,見了好些熟麵孔後, 頓時喜得支起前肢,扒著來人的腿不住蹦躂。

尤其是方硯清, 裘衣都被它的爪子撲出了好幾團灰。

而賀七娘借著開門的工夫, 腦內靈光一閃,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家中隻她一人獨居,因而,也隻有正屋裏那處火炕, 被她布置了起居用具......雖說是新置辦的被褥頭枕, 可她這兩夜已在裏頭歇息過了。

這乍然讓一個並非親人的男子歇在上頭,光是想一想, 賀七娘就窘得耳畔飛霞, 連帶著她整個人, 都像被燙熟了一樣。

往裏走的腳步暫停, 她急於排解掉麵上燥熱, 卻使得被方硯清攥住的手臂被迫伸直, 引起了一旁遠鬆的注意。

“娘子?”

屋內的油燈已被方硯清的人點燃, 賀七娘在躍動的暗黃暖意中, 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目光落於方硯清不得不隻粗略包紮收拾的傷口上,她清了清嗓子,用舌尖飛速潤過幹涸的唇瓣,極力在人前擺出坦然、毫不在意的姿態。

下巴朝臥房門口掛著的厚實布簾揚了揚,賀七娘語氣如常。

“安置到裏頭去吧。”

親眼見著遠鬆他們小心翼翼地將方硯清放倒在火炕上,賀七娘如屹立在狂風中的勁鬆,筆挺站在一旁,目不斜視。

等到遠鬆他們陸續出去安排接下來的事,賀七娘這才猛地泄去強撐著的那口氣,岣嶁著身子,哭喪著臉看向方硯清。

他雙目緊閉,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她湖水青色的褥麵上,枕著她精心挑選的頭枕。

對此,賀七娘隻是暗自慶幸。

好在她沒有聽店家的意見,挑那正紅煙紫的褥麵,鴛鴦成雙的頭枕!

愁眉苦臉,順著習慣,賀七娘癟著嘴,抬腿往炕沿上坐去。

之前,方硯清大半個人都壓在她身上時,雖有栴檀在背後撐著,但她雙腿所承擔的重量也是一點不輕。

站得雙腿麻木,不動時還並未覺得有多難耐,這一旦動了,賀七娘頓感小腿肚又酸又脹,很是不適。

自由的那隻手捶打著腰腿,賀七娘躬下身子,整個人向下坐去。結果才堪堪靠到炕沿的邊,眼神一瞟,她立馬噌地一下就彈了起來。

無他,隻旁邊就躺了個活生生的人!

萬不能在屋內營造出一種,方硯清躺在她歇過的被褥上,而她與他同在一處炕上的假象!

否則,哪怕她是坐著的,賀七娘也怕她會在腳底轟然竄起的羞窘裏,被自己陡然攀升的體溫燒成一撮灰燼。

不得不拜托栴檀幫她從屋外拿進小小一個胡床椅,賀七娘將這不大的胡床塞在身後,徑直坐下,並將腿打直。

雙腿的酸痛令她齜牙咧嘴,與方硯清相連的那隻手,倒是正好可以靠在炕上。

院裏,遠鬆他們正是跑進跑出,燒水、送傷藥、去取幹淨衣物、商量今日善後的未盡事宜,一個個忙不停。

賀七娘百無聊賴地坐在撐開的胡**,兩腿伸直、並攏,將身子靠在後頭的木櫃上。

隻她穿著鞋履的兩隻腳,時不時用腳尖撞撞彼此,並順道偷看一眼......再偷看一眼炕上躺著的方硯清。

燈影憧憧,昏黃的光填滿不大的臥房。靠牆立著的木櫃,在火炕上罩下一片陰影。

方硯清安靜躺在上頭,一半的身子被掩於陰影,一半的身子為燈火照亮。

屋裏有淡淡的血腥味,賀七娘偏頭靠在木櫃上,盯著他發呆。

平日裏笑著時,方硯清那雙狐狸一樣的眼,總會為他平添幾分風流之態,讓人下意識就會想親近他。

如今,他麵上血色褪散,雙唇泛白,緊鎖的眉眼倒是惹人對其生憐。

即便他鼻梁高直,下頜線條分明,怎麽看都是個堅毅的男子漢。

努了努嘴,賀七娘對自己那見了一個人長得顏色好,就額外能容忍、對其寬待的臭毛病表達了嫌棄。

可是,她偏就是止不住擔心。

她,真的很擔憂方硯清的身體......

今夜的這些事,實在太過於超脫她的認知。

賀七娘這會兒靜下來後,細細想去,心知若非她曾經曆過前世那一幕,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維持眼下鎮定。

可是,方硯清緣何會遭遇今日之事,他又到底是怎樣的身份,她也全然不想過問。

正如她之前所想,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縱是再親密無間,也得給彼此留一處空間。若對他人想要隱瞞之事刨根問底,那便是過界了。

方硯清從未對她提到過他為何來伊州,想來,這便是他不願意讓她知曉的界內之事。

更何況,她此時此刻才察覺到,對於方硯清,她竟是這般的不了解,也是這般的,未曾上心。

賀七娘收回視線,轉而盯著自己的腳尖,並長歎了一口氣。

順著今夜之事抽絲剝繭,方硯清性情的變化,其實早在他們戈壁重遇之時,就已有了苗頭。

偏她先入為主,隻將人當成洛水村的方夫子,總去刻意忽視那些違和的,與以往不同地方。

她隻道他應是為家中事務所困,心生鬱氣。隻道他是換了服貌,這才會讓她生出他好似變了個人的錯覺。

卻不想,原是他一直將自己的性情、自己的病症,壓抑得這般深。

歸根結底,其實是她厚顏無恥地將方硯清視作摯友,卻連最基本的關心,都沒有給予他。

好在,即便今夜見了方硯清那般乖戾無常的樣子,在片刻的心驚與慌亂後,賀七娘仍沒有對他生出類似於懼怕、厭憎、埋怨的情緒。

是他,在她孤立無援之際伸出援手。

是他,在無際黑暗中,給予她一份關懷與照顧。

還是他,在她死裏逃生之際,無聲予她安撫。

無論是洛水村中,青衫溫雅的方夫子,還是今夜這個性情乖戾,下手狠辣的方硯清,她永遠都會站在他身後,支持他,陪他度過難關。

鬼使神差地直起腰,賀七娘趴在火炕邊沿,伸出手。

賀七娘想要為方硯清展平他皺成一團的眉心。

“娘子,我們......”

火速收回手,賀七娘砰地一下靠回木櫃前,飛快眨眼,竭力控製麵色如常。

看向門口,遠鬆和栴檀正一前一後地打起門簾,走進屋來。

很好,他們還沒有發現。

心神稍定,賀七娘看眼他們手中拿著的東西,輕聲問道:“是要為他清理傷處嗎?”

得了肯定的回複,賀七娘挪動身下胡床往一邊去,將火炕前的空處騰得更大了些。

遠鬆放下手中端著的熱水,率先走上前來,為方硯清寬衣。

一麵同賀七娘道謝,遠鬆一麵將手探向方硯清的腰封。將其散開擱到一旁後,他又抬手,解了那身青衫的衣襟係帶,並一點點展開那副濺滿血的衣襟。

青衫之下,白色內衫隱現,微敞的衣領.交.合.處,是方硯清微微凸起的喉結。

再往下,竟是連內衫的衣襟,也被浸透外衣的血漬染出些許暗紅。

遠鬆繼續手下的動作,正觸及方硯清內衫的係帶,卻突然頓住動作,猛地回頭看向賀七娘。

遠鬆猶豫著開口:“娘子......”

賀七娘本是緊盯炕上,滿目擔憂。

突然對上遠鬆的雙眼,登時被嚇得身子後仰,後背死死貼在木櫃前,瞪大雙眼盯著他。

二人大眼瞪小眼。

在這片沉默中,賀七娘先將視線下移,沿著遠鬆的手,落到方硯清的衣襟處。而後,又慢慢將視線移回去,不知就裏地看向遠鬆。

腦內再度靈光一閃,賀七娘一下想到了什麽,轟然間,麵紅耳赤。

沒被控製的那隻手搖出一片殘影,賀七娘連連白頭,拚命找補。

“我沒有!我沒看!我也不會想看!”

“我方才隻是在看窗外的雪!”

與此同時,遠鬆亦已繼續說出他的未盡之言。

“娘子家中可有剪子?郎君這邊的袖子得剪開才行。”

乍然聽到賀七娘高聲叫嚷,遠鬆都沒能反應過來。

嘀咕一聲看什麽後,他就一臉怔愣地看著她,眼底滿是疑惑與不解。

衝他眯起眼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賀七娘將手指向屋內矮櫃,有氣無力地說道。

“在那頭的矮櫃裏,栴檀,勞你幫取一下。”

說完,她將頭砰地砸向身後的木櫃子,在栴檀擔心的目光裏,癡呆呆地笑。

這邊,遠鬆拿過剪子,打算把衣袖延伸到衣襟的布料剪開,借以讓方硯清受傷的手臂露出。

哢嚓一聲,剪子陷入裘衣。

“且慢!”

慌忙伸手攔住遠鬆,賀七娘抿了抿嘴唇,看一眼尚且人事不省的方硯清,頗有些難為情地開口。

“要麽,你們給弄個東西,把我的眼睛擋起來吧。這,男女授受不親的......”

支支吾吾講出她的借口,賀七娘都不好意思再去看遠鬆他們的眼神。生怕,會在裏頭發現他們的了然。

如願以償地被巾帕遮住雙眼,賀七娘放心大膽地轉動脖子,隨著若隱若現的燈火光亮,她聽著剪子嚓嚓作響。

視線受阻,別的感官似乎總能變得更加敏銳。聽著剪開布料的動靜,連帶著,那將她手緊緊攥住的觸覺都瞬時凸顯了出來。

她曾覺得方硯清的手不像是文弱夫子的手,但那僅為觀感。

如今被他緊緊攥進手心,他的手掌貼著她的手背,賀七娘才通過觸覺,感知到這是怎樣的一隻手。

他的掌心處有繭子,尤其是四指與掌心相連處,還有大拇指的虎口處。

這般相貼,賀七娘隻覺他手心硬硬的,稍顯粗糲。

她的拇指無意識搭在他虎口處蹭了蹭,賀七娘突然嗅得屋內血腥味加重,即便無法看清,她仍是將臉轉過去,對著火炕那邊。

“他傷得很重嗎?”

先前在街上,方硯清那副模樣,根本就由不得人細細察看。簡單給那處傷口糊了止血的藥粉,便連著外頭的衣物一起,鬆垮垮給包紮了起來。

到此時,傷口處的衣料已被血浸得黏在刀口上。剛才解開衣物時,就正好撕起一處,使得本來暫止的血,立時又沁了出來。

遠鬆用帕子沾了熱水,正輕拭郎君傷口周遭的血汙。

栴檀則舉著藥粉站在一旁,等著為遠鬆遞東西,順便提醒他該如何處理。

“還好。”

雖然看上去挺深,但對於諦聽眾人常見的傷勢來說,的確算不得重傷。

栴檀如是想著。

“那為什麽......血腥味好像挺重的?”

賀七娘仍是擔心,但偏偏這帕子擋得嚴實,除開點點燈火光亮外,她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遠鬆手笨,把傷口弄開了。”

“啊?那不能勞煩你幫處理嗎?”

“郎君不......”

正想解釋郎君不喜女子近身,栴檀卻被遠鬆瞪了一眼。

自知險些失言,栴檀連忙閉上了嘴。冥思苦想許久,這才擠出來一句剛聽來的現成理由。

“男女授受不親。”

“哦,這樣啊......”

一時語塞,賀七娘心想,栴檀這般冷靜,看來的確是她多想了。

垂眼繼續撞了撞腳尖,被方硯清攥著的那隻手,也動了動,順便拇指又再在他的虎口蹭了蹭。

不知是不是錯覺,賀七娘覺著方硯清攥著她的那隻手,好像猛然加重了一下力道,但又很快消失了。

以防萬一,賀七娘蹙起眉,小聲詢問。

“他醒了嗎?”

看一眼郎君,仍是雙目緊閉,栴檀垂眼繼續看遠鬆處理傷口,同樣小聲回著。

“沒有。”

暗道果然是錯覺,賀七娘失望地歎了口氣。

轉念想起被方硯清掐臉蹭血的經曆,她一時報複心起,先用拇指指甲摳了摳他的虎口,又皺起鼻子重重哼了聲。

自詡出了口惡氣,賀七娘晃晃身子,猶豫許久,終是開口。

“栴檀~他平日裏,是個怎樣的人啊?”

就在此時,原本靜靜躺著的人,卻是徐徐睜開了眼。

作者有話說:

折耳根苦口婆心臉:女鵝啊~咱們不能戀愛腦~好不好?聽阿媽的話~~

七娘:這不是你寫的嗎?你怪我?

折耳根望天: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