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20
◎指甲輕輕劃過她的手腕◎
懶懶倚在窗前,才洗淨晾幹的滿背青絲被賀七娘僅用一根發帶鬆散係住。她單手撐住下頜,趴在那兒心不在焉地眺望遠處灰蒙蒙的天。
午後,她牽著毛驢去了城外。
順利尋得那口泉眼,賀七娘借了旁邊嬸子的水瓢,用水囊灌過一口,一飲之下,便發現這泉水確實是叫人眼前為之一亮的甘洌,細細回味,還有一股爽口的清甜。
她聽附近村落過來打水的嬸子們解惑,說這眼泉的泉水,是折羅漫山山頂常年覆蓋的積雪所化,所以才會這般甘甜。
為此,當地人還為這眼深泉取了個名兒,叫作天水泉,意指為蒼天降下的泉水。
雖是樸素易懂,但賀七娘聽了,隻覺得這“天水泉”三字極是確當。
將水囊灌滿之餘,賀七娘還留心打聽了一番,想看看這附近是否有人,做這往城內送運泉水的營生。
原本,她在出城之前,是打定了主意,假若這眼泉水的確口感極佳,那今後她便隔幾日就牽著毛驢過來,拉上一次釀酒的水。
可在出城時,她見著了那些隨駝隊進城的胡商。
賀七娘再一聯想,立時便想到了康令昊那生怕錯過一絲賺錢機會的性子,當下就猜測,城中應該也有人會特意做這個買賣,所以,她這才特意打聽了一嘴。
這一問,倒還果真沒讓她失望。
先前借她水瓢的那位嬸子所在的村落中,還真就有戶人家,是專幹這門為城中酒樓、茶舍運送泉水營生的。
當即跟了那位嬸子到了村裏,又問了那戶人家的地址,賀七娘便一刻不耽誤地尋上門去。
她想同他們談談,日後為她那間小酒肆送釀酒用水的買賣。
一個存了心思,一個本就靠這個維生,所以,這樁買賣談得極為順利。
隻一點出乎賀七娘意料的,便是那戶送水的人家家中,當家做主的,竟是個約莫與她同歲的漢家女娘子。
似是看出了賀七娘的疑惑,又見她是女子,那娘子倒也爽快,直接同她解釋了,家中除開還有一雙年幼的弟妹之外,再沒有其他長輩了。
原也算得上同病相憐,賀七娘存心想著與人便利,同這位餘娘子談好了日後送水的頻率和價錢,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回了邸店。
現下想來,那位餘娘子看上去嬌弱貌美,衣衫雖樸素但也很是婉約清雅,倒真是想不到,她的性子這樣直率爽利。
想來,她們二人後續也會相處得愉快。
回到邸店,特意找店家借了紙筆,賀七娘將自己關在屋中,一項項列出鋪子和院裏需要置辦的東西,再抬頭時,天色已近傍晚。
額外花錢叫夥計抬了水進屋,賀七娘徹頭徹尾,將這連續一段時日在外奔波積攢下的風塵洗淨。
等到她忙完這些零碎事情,已然是眼前這般趴在窗前,借著心裏隻是想試試能不能看到嬸子們口中所說折羅漫山的理由,一雙眼,卻止不住地往邸店前的必經之路上溜。
駝鈴徹響,叮啷聲隨著家家戶戶飄起的炊煙,在這座城覆上夜色。
匆匆歸家的行人與商販在街道上彼此擦肩,穿梭不歇。
車輪轆轆,早已眼熟的馬車在這人影憧憧間緩緩前行,赫然闖入賀七娘的視野之中。
猛地坐直身子,賀七娘闔上窗,從矮榻上一躍而下。
匆匆拿起木梳,散開發帶,她就著銅盆中的清水將頭發編成辮子,仔細盤回腦後。
再檢查一番自己的衣著,見新換的衣物沒被弄出褶子,賀七娘這才拿起桌案上妥善放著的油紙包,打開門,朝邸店樓梯處小跑而去。
隻是在關門的那一瞬,見著急吼吼朝她奔來,眼底寫滿了想要一起去想法的小來寶,賀七娘彎腰抄起小犬的同時,忽地想起,她似乎還沒將那身從洛水村帶來的青衫,還給方硯清。
這頭,那日留下的突厥活口被滅,方硯清再懶得粉飾太平,給那幕後之人苟延殘喘的機會。
他離了櫃坊,依照先前查到的線索,拿著離開東都時殿下所賜的玉符,光明正大地進入伊州府牢,也讓自己正式進入到所有暗地裏窺探之人的視線中。
帶著遠鬆和栴檀在暗無天日的伊州府牢裏待了一下午,方硯清這時才得以回到邸店。
方硯清在府牢裏尋得了他想尋的人,為了撬開那人的嘴,他一時下手重了些,叫衣擺處都被濺上了血。
雖因衣衫是玄色,叫人看不清上頭濺著的暗紅。但到底彌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叫他隱隱有些作嘔。
遠鬆見他麵色難看,已經先行一步,去為他安排熱水。
方硯清沉著臉,正打算回屋將這身廢了的衣物褪下,走廊另一頭卻傳來一陣歡快的腳步。
循聲側目看去,他隻見賀七娘笑彎了眼,正一手夾著小犬,一手捧著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從走廊那頭小跑過來。
很快,賀七娘已跑來,站定在方硯清身前。
同他們見過禮,賀七娘很是興奮,將自己已經找到鋪子的好消息分享給了他們。
說罷,她將手中的油紙包捧到眉眼溫柔的方硯清眼前,衝他笑得恣意且燦爛。
“這是我今日去尋那泉眼時,在路上偶遇到的一個阿婆自己做的糖漬果幹。我試過了,味道很好,所以我就給你……你們帶了些回來。”
忙不迭將口中的你換作你們,賀七娘心生羞赧,忙低頭打開油紙包,壓根不好意思再抬眼去看方硯清身後的栴檀。
其實,她買這果幹時,還真是沒想到栴檀和遠鬆……
她隻是見方硯清總愛備些甜口的糕點食盒,便猜想他應是喜甜,腦子一熱,便買下了這包果幹。
而方硯清見她伸手探來時,瞬時想到了身上的血腥味。
他反應過來時,已是不自覺後撤了一步,拉開了同賀七娘之間的距離。
方硯清有些想不通,為什麽他剛才會那樣做?血腥味而已,便是她聞到了,也並不打緊不是?
這會兒聽得賀七娘的話,他更是難得地呆住,望著那包果幹,久久沒有動作。
最會察言觀色的遠鬆不在,栴檀視線遊離在這沉默無言的二人之間,最後落在賀七娘懷中懵懂無知狀的黑色小犬身上。
栴檀正期望小犬給她個建議,她是不是應該站出來,告知賀娘子郎君從不吃甜食時,方硯清已是客客氣氣地同賀七娘道過謝,又從被打開的油紙包裏撚了一塊果幹,放進嘴裏。
他笑著讚道:“嗯,味道極好。”
賀七娘越發燦爛的笑臉,莫名讓方硯清想起那個在樹下發現他蹤跡後,舉起手中的小帕子,問他要不要吃糖的小東西。
那天,陽光從樹冠的枝葉間傾灑而下,落在下頭,變成一片片飛舞的蝴蝶。
蝴蝶在她眉心處映下暖意,襯著她蓬亂散在臉旁的微卷發絲,看上去倒像是幾年前,他阿耶特意為阿娘尋回來的,那隻小小的西域卷毛犬。
口中的果幹黏住他的犬齒,也黏住他腦內莫名出現的畫麵。
方硯清用舌尖抵走黏在牙上不肯離開的果幹,這股甜膩膩的味道叫人嗓子眼兒發癢,想要咳嗽。
就著賀七娘的手,他將被打開的油紙包沿著之前的印記輕輕疊好,然後手指按在油紙層疊包裹的正中央,微微用力往下按了按。
“七娘留著自己吃吧。”
像是被方硯清沒有任何阻礙地按在了她的掌心,賀七娘耳根有些莫名發燙。
原本閃躲不停的視線,這會兒倒是很快看向他所在之處。
她喃喃問道:“這便不要了嗎?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說完這話,賀七娘捧著油紙包的手微微垂下,指尖扣著油紙,懨懨地隔著紙摩挲著裏頭果幹的凸起。
是了,即便是在伊州這樣不算富碩的地方,方硯清送給她的那些糕點都是額外的精致。
眼前閃過他撚果幹時,手指上環繞著的一金一翠兩道影子,賀七娘想到這裏,不免有些懊惱。
她怎麽就,還將方硯清當成洛水村的方夫子呢?
說實話,他現在不光性子比之以往要內斂沉穩很多,便是這衣食住行,也比曾經的方夫子好上太多,儼然是高門做派。
無聲歎了一口氣,賀七娘正想將果幹收回,那佩戴了兩枚戒子的手,卻是再度映入眼簾。
戴了戒子的兩指,指腹扣在那油紙四角匯集的中央。另外三指,則搭在油紙包的邊緣,將那包普通農戶家自製的果幹,接到了他的手中。
分明是一瞬之間的事情,但這動作落在賀七娘的眼中,卻額外慢。
慢的她能看清他手背微微凸起的青筋,能看清他手指關節處微微泛起的紅,好似曾經重重磕在過什麽東西上一樣。
慢的,在方硯清的指甲無意間,輕輕劃過她的手腕和手掌邊緣處時,那稍稍有些癢,有些燙,有些叫她後背發麻的異樣感覺瞬時沿著她的手臂衝進腦子、雙耳。
那一瞬,賀七娘隻覺得她的耳朵被人嚴實捂住,令她聽不得一點外界的聲音。
隻能聽到她心口處,一下,一下,跳得越來越快,鼓噪得越來越激烈的心跳聲。
慌裏慌張地撤回手,賀七娘垂下頭,隻想趕緊逃回自己的屋子。
轉過身,賀七娘無暇他顧。
用力鉗製住妄圖往方硯清那邊撲的小來寶,賀七娘空了的那隻手猛地舉起,被她按在心口。
現在,她隻想要竭盡全力鎮壓下胸腔裏這顆,沸天震地,喧騰不休的心。
她明明,也曾知曉人事,何來得此刻這般?
“七娘。”
溫潤清朗的聲線,再次打破她心跳聲對世間萬物的阻隔。
混著發懵的腦子,賀七娘心覺,方硯清此時的語調,簡直就像是最醉人的酒一般,繾綣招人沉溺。
“明日無事,我陪你出城逛逛?”
淺笑著的方硯清,眼神專注地看向她,就好像那雙攝人心魄的狐狸眼裏,隻能落她一人在其中。
險些脫口而出的拒絕被她生生咽下,賀七娘按在心口的手更用力地往下壓了壓,她愣呆呆地回道。
“啊,好。”
“那我稍後讓栴檀送身胡服給你。”
“啊,好的。”
彼此暫別,賀七娘飄回屋子,看似鎮定自若地闔上房門。
轉過身,她一刻不停地跑到睡榻前,縱身一撲,將自己摔進被中。
過了好一會兒,這個頭臉埋在被褥裏的人,才飛快搗著雙腿,發出一聲聲刻意壓低的,很是羞憤的呻./吟與哀嚎。
作者有話說:
好困好困~提早更~我要去睡覺了~感謝在2023-07-07 21:02:13~2023-07-09 19:03:2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