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對她來說,最好的選擇◎

連日來的狂風與秋日蕭瑟暫歇,朝光自灰蒙蒙的雲後破躍而出。融去壓抑的灰,伴金光傾灑,化作湛藍穹頂偕同絨羽狀雲彩綿延。

秋日暖陽,將荒蕪遼闊的戈壁灘攏入懷中,昨日還藏在雲霧中看不真切的山脈顯現,遙遙可見其上積雪白頭。

馬車緩緩行走在連片的胡桐林前,聽枝葉隨風搖曳,見其匯入陽光下,婆娑扶疏,金光熠熠,像一隻陷入沉睡的巨獸,趴伏在延綿不斷的折羅漫山山腳。

長於山明水秀之地的賀七娘,從未一覽眼前這般似疏落寂寥,又似生機暗藏的風光。

將馬車車窗推開得更大些,賀七娘興致勃勃地將小半個身子探出窗,觀賞窗外美景。

隻若是細看,就能發現她看似全神貫注於窗外,實則那飄忽不定的眼神,還有每每車內有動靜時微頓的身形,都表明她實際上很是關注同乘之人。

所幸,與她同乘的方硯清自上車後就一直握著書冊翻閱,並未同她有過多言語,自然,也沒能發現她的異樣。

而賀七娘也就維持著看風景的姿勢,硬生生趴在窗前,從出城一直維持到現在。

畢竟,比起關起車窗和方硯清二人獨處,她更願意像現在這樣,借著窗扉的遮擋,藏起自己不自覺關注他一舉一動的小心思。

昨兒個整夜沒能睡個囫圇覺,天色剛亮,賀七娘就已下了樓來等著。

本想到邸店外的台階上坐著曬會兒太陽,但一瞟眼,她見著今日穿的這身碧色銀繡寶相紋的胡服,還有裹在外頭的裘衣,立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生怕剛才跨出門檻的一瞬都給衣物濺上塵土,賀七娘拍著衣擺走回去,乖乖在店內找了個能一眼看到樓上的地方坐著。

昨夜戌時末,栴檀果真如方硯清所說,為她送來了一整身的胡服行頭。從衣裳到胡帽,從蹀躞帶到裘衣,一應俱全。

當時,她看著門外的栴檀將這厚厚一包衣物抱在懷中,還以為是自個兒給看錯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為何栴檀會在此處。

這一想明白,頓是扶額皺眉,好一陣後悔。

前頭,方硯清說會叫栴檀送身胡服過來,她那時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壓製自己過於澎湃的心跳這件事上頭。

若是分神,還有她手腕和手掌處,那好似還遺留未散,被指甲輕輕劃過時的異樣觸感來爭奪她的注意力。

所以,賀七娘那會兒整個都渾渾噩噩得厲害,隻知應好,根本就沒理清方硯清到底在說什麽。

還是後頭回了自己的屋子,勉強冷靜下來之後,她才回想起自己應了同方硯清出城的邀約。

但反悔,已是來不及了……就跟此時此刻,她眼前的這一大包衣物一樣。

小心接過栴檀塞來的衣物,賀七娘迭聲向她道謝。口裏還一個勁兒地在說,等今天回來,她一定把衣物漿洗得幹幹淨淨後歸還。

期間,她明顯感知到了栴檀好似覺得她反應奇怪的眼神,但賀七娘全然未往心裏去。

誰讓那裘衣一看就價值不菲,她滿心滿眼,都隻有萬一將衣物弄髒弄壞,可如何是好這一個念頭。

要麽,就說大小不合適,將衣物還給栴檀?或者說,還能有什麽理由,能讓她將這包隱隱燙手的衣物現在就還過去的?

賀七娘腦內迅速找著合適的理由,直到發現那雙明顯是她尺寸的靴子時,她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栴檀比她要高上一頭有餘,身形挺拔俊美,怎麽看,都不應穿這個尺寸的鞋履。

定睛再一看,壓在裘衣下的胡服正露出碧色衣角,這顏色……分明也與栴檀身上雷打不動的玄黑色不一樣。

看一眼那抹碧色,再看一眼靴子,賀七娘思忖著該如何開口才合適。

她想問問,這是從哪位女娘子那裏幫她借來的衣物。之後歸還衣物,也好多謝人家肯借這樣好的衣物給她。

好似看懂了她想問什麽,慣是沉默少言的栴檀轉了轉手膀子,言簡意賅地說了句。

“郎君讓買的。”

說罷,看著賀七娘還是沒反應過來,栴檀又雙手環胸冥思苦想了片刻。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隻見其雙眼微亮,然後上前一步湊到她耳邊,對上賀七娘疑惑不解的眼神,壓低聲音特意補充道。

“放心,郎君第一次讓我買。”

“嗯,遠鬆也沒買過。”

說完,眼見聽懂解釋的賀七娘被鬧了個麵紅耳赤,栴檀更是讚許般點了點頭,像是覺得自己做得極對。

抬手拍拍賀七娘手中的衣物,栴檀很是肯定地說道。

“頭一遭。”

而賀七娘注視著罕見流露出笑意的栴檀走遠,渾身發燙地站在原地,久久沒能動作。

她也不知到底是因為見著從不笑的栴檀露了笑,還是為著那幾句話的言下之意,反正她瞪大雙眼窩在榻上久未入睡,等到迷迷糊糊醒轉,外頭已是天光微亮。

就是這般,等到方硯清幾人從樓上下來時,賀七娘已坐在樓下,等了將近半個時辰。

注意力從胡桐林上移走,小半個身子趴在窗沿,手指陷在裘衣軟乎乎的皮毛裏,賀七娘無意識地一下下輕輕滑動著手指。

這裘衣摸上去油光水滑很是舒服,指腹陷在裏頭暖洋洋的,引得心尖酥軟。

就像這段時日以來,每每想到戈壁灘上,那個令她鼻間盈滿冷香的無聲安慰時,她就變得愈發柔軟的心緒一樣。

有過舊夢裏那段癡纏的經曆,經了昨晚的徹夜未眠,賀七娘已然知悉,她此刻對方硯清的關注、在意,以及麵對他時莫名生出的羞赧代表了什麽。

但她眼下也很清楚,自內心而言,她不打算,也不能放任自己就此沉溺其中。

她也曾與許瑜有過如膠似漆的日子。

在他的輕言軟語中,放任自己化作癡纏的藤蔓,依附著他,眷念著他。蝶意鶯情向春,漸漸生出為他生兒育女,與他白頭偕老的念頭。

可當被藤蔓寄生之物想要擺脫這份束縛,則必將對藤蔓棄之如敝履。

被剜皮扒骨,利刃絞斷根係,臨了,徒留血淚。被斷送一生的,到頭來也隻有這株礙了事的藤蔓而已。

如今,她既離了那場南柯舊夢,就定不可再如以往那般。

興許,這不過是兩世幫助之下生出的信賴與親近。

興許,這不過是身在異鄉,麵對熟悉之人下意識的靠近。

她之於方硯清的心思,本就有很多種可能,而這些,都可以無關情.愛。

男女情.愛,不過虛無縹緲。

不能與之並肩的芳心暗許,到頭來,也隻會因為另一方的厭棄與抽.身,叫人變得尊嚴全無,歇斯底裏。

賀七娘將手指慢慢摳進衣袖,添了力道,指下那股既暖且酥的異樣感覺褪去,她的目光逐漸變得冷靜且安定。

比起那些可能讓人痛不欲生的選擇,她寧願抓住手中能抓住的。

車內一如既往的安靜,賀七娘垂眸。

將方硯清視作友人,也隻是友人。這才是對她來說,最好的選擇……

秋末正午的風,幹燥、和煦,褪去晨間的涼意。

已然做了決斷,賀七娘鬆開一直扣在衣袖上的手,將右手伸出窗外,在風中伸展。

任風拂過麵頰,卷起發絲,調皮纏繞在她的指間,吹幹她掌心微微的潮意。

暖陽傾灑,將她大半個身子籠罩其中。

金燦燦的光,沿著她的鬢發、額頭滑至挺翹的鼻尖。

裘衣溫軟的毛領依偎在她下頜處,襯得她的皮膚好似白得透光。

賀七娘在輕風慢拂中闔眼,唇角漾著淺淺的笑。

陽光在她纖長的睫毛上,似是金色的羽毛,自雲端飄搖,落於她的眉眼。

不知何時起身到另一側矮櫃拿書的方硯清手握書卷,微弓著身子,定定看了她許久。

亦或者,其實不過瞬息的工夫……

吹去掌心潮意,賀七娘聳起肩膀,而後重重落下。

像被掀去最後一層,自前世就蒙在眼前的薄紗,賀七娘單手撐住臉頰,轉過頭看向方硯清,朝他落落大方地笑。

“二郎,我們此番出城,是打算去哪裏?”

新換的書卷,上頭的字久未入心,方硯清索性將其放下。

給自己和賀七娘都倒了一盞茶後,他端起自己那盞豪飲一口,終是叫幹得發癢的喉嚨舒服了些。

擱下已經見底的茶盞,方硯清在開口的一瞬,發現自己竟是聲音啞到叫人難以聽清。麵色不改地輕咳一聲,他攏在裘衣之中的手指慢慢蜷起。

“去馬場。”

“馬場?做什麽?”

在城中連日奔走打聽消息,賀七娘自也知道伊州城外,除開官署的馬場還,還有一處當地富商豢馬的馬場。

但問題是,帶她去哪裏做甚?她隻會釀酒,並不會挑馬或者飼馬啊。

正是疑惑,跟在馬車一側的栴檀已策馬走上前來,扯了扯手中韁繩,很是自然地同賀七娘說。

“自然是去騎馬。”

“啊?”

遠鬆騎馬從栴檀身後冒出,見馬車內的郎君仍未出聲,便接過話頭,解釋道。

“郎君近日得空,想著該帶娘子出來逛一逛,恰聽栴檀說娘子曾言及想學騎馬,所以便安排了這一趟,想著讓您先試一試。栴檀騎術極佳,到馬場後她會教您……”

賀七娘聽著遠鬆的解釋,倒也立即想起了這樁事。

是初到伊州,栴檀來為她處理後背墜馬摔出的淤青時,她隨口念過的一句。

“我這兩日一直在想,若我學過騎馬,那夜康令昊不必因送我離開而耽誤時機的話,他們是不是也能活下來。”

雖說栴檀當時用語調沒有起伏的一句“那些是突厥逃兵,若你留下,隻能是再多死兩個人”來闡明了事實,但她確實沒想到,這樣一句話栴檀也記在了心裏,並為她尋來了眼下的機會。

欣然笑彎了眼,賀七娘撐起身子探出窗,朝栴檀揮揮手。

“多謝你,栴檀,你可真好!”

說完,眼尖地發現栴檀耳根微紅,驅使著馬兒悄悄往遠鬆身後躲的小動作,賀七娘捂嘴偷笑片刻,這才轉過身同方硯清笑道。

“也多謝二郎。”

作者有話說:

寫著寫著~~突然就想到了趴在腳邊呼呼大睡的大金毛~~~啊~~~~修狗~~~修狗~~~姨姨親親~~~啊~~~修狗 )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