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是生是死,當是命數◎

走出那條後巷,遠鬆在巷口處腳步微頓,不露聲色地左右觀察了一輪行人後,這才混入人群,拐進旁邊熙來攘往的一條主道。

同守在後門處的護衛打過照麵,遠鬆疾步走進眼前這座在伊州來說少有的,擁有飛簷翹角的青磚獨樓。

與此同時,前街正門外,賀七娘雙手高舉,牢牢按住自己差點兒被風吹飛的風帽,讚歎不已地觀察著眼前的櫃坊。

聽說鼎昌櫃坊的分號遍布各地,如今一路行來,賀七娘已是實打實的,在落腳暫歇的各處城池親眼見過這家的招牌。

這一路看下來,她才知曉,分號眾多,並不是這鼎昌櫃坊最惹人咋舌之處。

它最能不動聲色顯出其背後東家雄厚實力的,是無論開在哪兒,它家的鋪麵,都是一座座外形看上去相差無幾的青磚二層獨樓。

哪怕是在伊州這樣的邊塞之城,在這街頭巷尾的屋舍皆以黃土磚壘砌為主的地方,也是如此。

麵露向往地看一眼書寫著金色“鼎昌櫃坊”四字的深色門匾,賀七娘一邊夢想著有朝一日,她也能擁有這樣一塊富麗堂皇的門匾,一邊脫下風帽,進到櫃坊裏頭。

堂內燃了香,淡雅清新的味道,連伊州大街小巷彌漫的炙肉油脂香,都被盡數掩蓋。

抬手揉了揉鼻子,賀七娘細細留心內裏的擺設,眼珠滴溜溜轉了轉。

不得不承認,聞習慣以後,她還是更喜歡聞外頭那勾人食欲的肉香,那樣難以忽視的煙火氣,總叫人覺得輕鬆且愉悅。

到時她的小酒肆開門,倒可以開一壇酒香最濃的擱在櫃上,混著炙烤的焦香,不信有人能忍得住。

將風帽收好,賀七娘正打算取出一直貼身保管的憑帖道明來意,已有那眼色亮的夥計主動迎上來,笑著將賀七娘往專供客人歇腳的廂房裏引。

進到裏頭,落座、奉茶招呼下來,很快,就有櫃坊裏專門的賬房帶著算盤、賬冊、印冊候在廂房外,隻等裏頭的客人吩咐。

將許瑜還來的憑帖和自己攢下的那份一並拿出,賀七娘同賬房說明,想兌成一張可以用來付給那鋪麵東家的憑帖。

等著賬房為她更換憑帖,賀七娘掐著手指默默地算。

等下再兌一貫錢,加上她手中還剩的那點子銀錢,應夠她結清邸店花費後,置辦搬去鋪子後要必須添置的起居用具,還有她短期內的花銷。

至於曲室,賀七娘打算趕在伊州落雪之前修個雛形出來。這樣等到來年開春,日頭一日日暖起來,正好徹底將裏外晾幹。

還有那點子她不遠萬裏帶來的碎曲磚,正好趁著收拾好鋪子後有空,也試著釀些酒,來日才好及時做出調整。

賀七娘垂頭把玩著自己的手指,再抬頭時,櫃坊的賬房已按照要求備好憑帖交給了她。

道過謝,等人出了廂房,賀七娘將東西貼身收好,這才離開櫃坊。

趁著左右無人,賀七娘玩心大起,雙腳合並,猛地像河蝦般跳過門檻。

滴溜溜看一眼左右,確認的確無人看見,她這才直起身子,站在門外,隻覺得此刻的風都變得溫柔,塵土也沒有前幾日擾人。

深吸一口饞人的香氣,賀七娘拍拍有些餓了的肚子,揣著手走向街尾。

等會兒,先去買個烤的香香的,芝麻多多的胡餅,再小小奢侈一把,去買一文錢烤肉,定能吃得又香又飽。

若時辰還早,還可出城去店家所說的那處深泉看看。假如真能尋到上佳的水源,那日後便是多付出些工夫,也是值當的!

賀七娘如是想著,將手揣進羊皮襖,戴了風帽的頭微垂著避風,一步一步,繼而小跑起來。

————

虛掩的窗後,等見得那道熟悉的身影蹦躂出門外,隨即腳步歡快地走遠,方硯清這才轉了轉食指處的翠玉戒子,若無其事地將視線收回。

屋外,遠鬆低聲道明身份,得了應允推門而入。隻一瞬,便看清了屋裏的情形。

窗前擺放的紫檀矮榻上,郎君正斜靠於憑幾處,舉手投足俱是疲散憊懶之態。

身後的窗,在他身前投下暗影,一明一暗,恰是將眉眼遮擋在了暗處,生生在微翹的眼尾拉出幾分冷意。

闔眼假寐,沐浴在日光中的郎君一手撐在太陽穴處,另一手則搭在他曲起的左膝上,食指正一下一下,輕點在膝頭。

榻前配了鬆綠石鑲嵌的矮幾,香爐青煙嫋嫋。上頭擱著的三盞茶,卻連一絲熱氣也無。

果然,屋內並沒人有心思飲茶。

矮榻一側,是雙手抱了佩刀的栴檀靠牆而站。雙目無神,一看就又在犯她那愛發呆的老毛病。

而矮榻對麵,屋內正中站著的,正是才從秦州城趕來,風塵仆仆的兩位管事。

這二人眼下雙手捧了冊頁,正一動不動地躬身立在屋中。

他們各自的頭都垂得恨不能紮進腳下地磚一般,細看之下,其中一位更是連額角的鬢發都已汗濕。

“郎君,事已辦妥。”

遠鬆對那即刻就要昏死過去一般的管事們視若無睹,隻徑直走到矮榻前回了話,然後一聲不吭,垂手站到矮榻的另一側。

眼觀鼻,鼻觀心,儼然化作了屋裏多出的一盆羅漢鬆盆景,丁點兒動靜也無。

屋裏徹底靜了下來,凝寂擴散,隻剩矮幾上燃著的香爐裏,縷縷青煙舞動飄散。

伊州十月的天氣裏,豆大的汗珠徐徐落下,砸進淺灰的地磚裏,在腳下印出交相重疊,並不規整的圓。

印記邊緣四濺綻開,倒與血珠濺落時的樣子,一模一樣。

遠鬆麵無表情,心中卻在猜想,栴檀會不會已經站著睡了過去?

懶怠悠忽似在置身無趣筵席上一般的郎君,終是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想好了?”

幾乎就在郎君開口的同一瞬,撲通兩聲,屋內原本站著的兩個管事已是重重跪下。雙手仍是將冊頁高舉,但前額已然磕及地麵。

遠鬆趁機偷看一眼栴檀,她沒睡著,隻是仍在發呆。

而郎君雖是開口說了話,動作也未變,仍是之前那副閉目養神的模樣。

不過,屋中這兩位秦州管事的動作,倒是有了變化。

其中那個額角潺潺淌汗的,已是率先開口回話,就是那嗓子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過緊張,一開口的聲音喑啞非常。

“郎,郎君,是,是屬下們大意疏忽,這才,這才漏了消息。”

“屬下們已擬好,秦州諦聽上下願依規受懲。屬下自鞭一百,入突厥諦聽暗屬……”

屋內隻剩下管事們紛紛告罪的聲音,遠鬆見郎君一下下敲打的手指微頓,便上前一步,拿過這二人手上捧著的冊頁,雙手奉到郎君身邊。

緊接著,那點在膝頭的手指已是朝門口處點了點,遠鬆意會,轉身走到二人身前站定,平靜得仿佛在說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

“秦州康家手握數條連貫東西的商道,在九姓胡族群中地位斐然,有極重的話語權,各方皆對他們手中的東西虎視眈眈。”

“康家這一輩,隻有這一個嫡係子嗣,若他命喪,這後果,想來你們也心知肚明。”

“如今秦州諦聽冊頁已交,遠鬆自會處理接下來的事情。至於你二人,允你們所說,自入突厥便是。但你們需記得,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是!”

高懸在脖頸上的鍘刀終於落下,鬢發盡濕的兩位管事保住自己的命,知道郎君的脾氣,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多說,道一聲屬下告退,便邁著虛浮的步子離開。

遠鬆送了二人出門,將門闔上的同時,一直靠牆發呆的栴檀終是換了個動作,但仍一言不發。

遠鬆將矮幾上的兩盞冷茶撤下,見方硯清仍未變換動作,猶豫半晌後,到底是開了口。

“郎君,我們不請賀娘子去東都嗎?”

尚在洛水村時,遠鬆就是負責料理瑣事,定期回話之人。

離開的那晚,郎君頂著掛了些皮外傷的肩膀,混著一聲酒氣回書塾後沒多久,竟直接吩咐啟程返回東都,當時,遠鬆還以為他是急著回去處理殿下吩咐的事情。

可真等他們一行回到東都之後,遠鬆這才發現,好像根本就不是這麽回事。

郎君天天跟被抽了脊骨一樣歪在府中,壓根兒就沒去理會大長公主那邊的屢次挑釁,還有急得嘴角生了燎泡的殿下。

直到秦州傳來賀娘子動用憑帖的消息,郎君這才動身來了伊州。

殿下以為郎君是為尋報複大長公主的機會而來,遠鬆卻以為,他此行,是為了來帶賀娘子去東都才有的,可現在?

遠鬆百思不得其解,連帶著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都顯出些許糾結與疑惑的情緒。

矮榻上那一直闔眼作假寐狀的人倒是終於坐直了身子,拿起手邊茶盞喝了一口。

若賀七娘在此處,這茶盞輕搖時,她應頃刻間就能嗅出,裏頭裝著的並非茗茶,而是酒。

甚至,還是她親手釀的酒。

對此,栴檀二人已是見怪不怪。

而遠鬆,也從郎君的沉默裏,猜到了他的意思。

就像狩獵時,不遠不近跟在注定逃不掉的麋鹿身後,看它不遺餘力地逃上一路,最後力竭倒下,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籠中之物。

郎君曾說,這樣,會讓這場狩獵更有意思……

“撬開了嗎?”

聽到問話,遠鬆抬頭,正是對上了郎君冷冷望來的眼。

瞬時明白了內裏的警告之意,遠鬆自知越矩,當即斂下雙眼,搖搖頭,隻將今日伊州府牢裏遞出的消息低聲說出。

“人昨夜死的,說是耐不住刑,自己撞牆死的。”

“嗬。”

一聲冷笑,方硯清站起身,背在身後的手拇指撚著食指搓了搓,聲音裏滿是冷意。

“看來這伊州城裏,倒還真藏了條大魚。”

瞬時想到那個被他們從戈壁救出,昨夜又被他們刻意引走的康家少郎君,遠鬆請示道。

“康家那位連夜出了城,是伊州刺史府的人出的麵。若大魚在這池水裏,屬下是否應安排人暗裏護送?”

方硯清展平衣袖,信步朝門外走去。

“是生是死,當是命數,與我等無關。”

很是隨意的一句話入耳,正想跟上去的遠鬆腳步一停,腦子不受控製地回憶起攬著賀娘子耐心安撫的郎君,麵無表情地暗自腹誹。

對!是生是死,當是命數......

作者有話說:

遠鬆:不好意思~在下平平無奇~麵無表情吐槽小能手一枚~

方狗:想好了嗎?(打算怎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