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018

◎是不是能比現在更好看些◎

伊州今日的風,格外凜冽。

稍有逗留,就能吹得人連睫毛上都給掛落一層黃土。

又是一日,無功而返的賀七娘匆匆奔進邸店,躲在門後拍打身上的塵土時,方硯清他們一行也正從外頭進來。

她抱著灰撲撲的風帽,看著遠鬆率先撐起一柄油傘,擋在下了馬車的方硯清身前。

見後者邁過門檻時玄色衣擺稍動,卻連同腳上踩著的靴子上,都幹淨得不見一絲黃土。

怔愣低頭,賀七娘下意識看眼自己,縮在灰蒙蒙看不清原色鞋履裏的腳趾,有些難為情地動了動。

恰是此時,聽到方硯清出聲叫她。賀七娘忙是將風帽藏到了身後,而後抬頭衝他點了點頭。

“七娘也剛從外麵回來?”

方硯清同她說話時的神情,一如往昔溫煦。

可賀七娘這會並不想再待在這裏。

抿唇衝他笑了笑,也不給方硯清再繼續開口的機會,她目光躲閃,語速飛快地說道。

“今日在外頭走得有些累了,我,我先回房歇著了。”

說罷,也不待方硯清回應,她衝他身後跟著的遠鬆、栴檀笑著點了點頭,便頭也不抬地跑回了樓上。

見此,方硯清眉梢微挑,眸底閃過疑惑,但到底也沒在這人來人往的前堂再說些什麽。

帶著遠鬆和栴檀進了屋,他脫下身上沾了些許風沙的裘衣,洗淨手臉,便另換了件幹淨的。

朝書案後走,他下巴朝著另一頭幾上擱著的糕點盒點了點,同屋內悄無聲息候著的另倆人吩咐著。

“栴檀,將糕點給賀娘子送去。”

“遠鬆,昨日吩咐你的事如何了?”

栴檀雙手拿起糕點,安靜退出門,自去給賀七娘送東西。

遠鬆則是上前一步走向書案,低聲向正執筆寫信的方硯清回話。

另一邊,早飛快奔進屋子的賀七娘這會兒也已洗了手臉。

她正捏著木梳,看著水盆倒影裏的自己發呆。

胸前,垂著她才散下來的辮子。

一手捏著梳子,賀七娘一手提溜著自己的辮子,將它提高些,堆在頭頂處。

注視著倒影中,頭頂像是多了一叢發髻的自己,賀七娘暗自想著。

若她也學以前在集市上見過的那些女娘子一樣,梳個環髻再簪上花釵,是不是能比現在的模樣,看上去更......更好看些?

以前許家祖母為她梳頭時,她年歲尚小,實在是分不出過多的美醜。隻覺任何的發式,都比阿耶梳的辮子要好看。

目盲後去了東都,雖說許瑜為她安排的那些侍婢,為她梳頭動不動都要花費上個把時辰,但她也從沒見過那樣的自己,也壓根兒沒有心思去想象那樣的“自己”。

如今,倒是對著盆中這模糊不清的倒影,賀七娘頭一次開始在腦內幻想,她若也同那些嬌嬌女娘們作一樣打扮的話,會是怎樣一副模樣。

前世的東都,也曾有人是真心實意誇過她好看的,想來,也不會太差吧?

打量的目光在水中流連,由她的頭臉處漸漸移到衣襟。

賀七娘隨之垂眼,看一眼身上這一時半會兒連撣幹淨都難的羊皮襖,皺著臉將捏著辮子的手喪氣落下。

將木梳丟回原處,她撅起嘴,拿起一旁擦過手臉的帕子浸在水中大力搓揉。

但搓著搓著,到底是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了聲。

在心底笑罵自己,賀七娘隻覺自己還真是被妖怪迷了眼了,竟還有閑情在這琢磨起梳妝打扮來了?

今天又在外麵找了一整天,自然,別說是阿耶的消息,便連那稍微合適些的鋪麵院子,她都沒能找著一處。

那些臨街的,位置好的,要麽就已經是有主或有長租在了,要麽就是那價錢高得她根本無法承受。

至於別的,則要麽是環境太差,要麽就是位置太偏。

而且,因為伊州地處隴右戈壁,水源再是貴重不過,所以,這樣位置的鋪麵大多連口井都沒有,更別說搭建曲室的合適空地。

賀七娘掐指一算,如今都已十月中,若再不尋個合適的地方,且不說臘月裏她有沒有落腳的地方,這要搭不出合適的曲室來的話,來年七月她就沒法子親自製曲了。

對於他們釀酒的人來說,這釀酒時用的是何種水,何種糧,自是能決定這甕酒的血肉。

但酒曲,則恰恰決定了一甕酒至關重要的筋骨。

伊州的水和糧,說實話,較之彭城已是落了下乘。賀七娘若想要釀出一甕好酒,就隻能在酒曲和這釀酒的手藝上下狠功夫。

她既已打定了主意,要用釀酒的手藝在這邊塞之地闖出個名堂,她就絕不能讓賀家出去的酒落了下乘。

而她和阿耶之所以能釀出十裏八鄉都說好的酒,就是因為釀酒時,隻用他們自家製出的酒曲。

所以,她既想要在伊州立足,用賀家的酒迎阿耶歸家,這搭建曲室,來年夏日親自製曲一事,就絕不能馬虎。

而且,聽說這周邊城池都盛行一種用好幾種果子混合釀造的酒,就算是為了能知己知彼,她也得尋個機會去嚐一嚐才行。

就這隨便一算,都多的是事需要她去辦......

而且,就算許瑜還了那些錢,但她也不能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坐吃山空不是?

將搓洗過的帕子搭在架上,賀七娘垂眼看著自己濕漉漉的雙手。

賀家人釀出的酒啊......

沉思之餘,房門被人輕輕叩響,原本在她腿邊蹲著陪伴的小犬早換去了門後,現下正隔著門扉,歡快搖擺著尾巴。

自那日重逢之後,方硯清就默認一般,讓小犬跟了她住。

現在,這被她取名來寶的小家夥,儼然已成了她這間屋子的小小守門人。

猜到外頭是認識的人,賀七娘一麵將手上的水甩了甩,一麵快步去打開了門。

接過栴檀送來的糕點盒,賀七娘托她向方硯清表達謝意,尚還站在門前目送,走道的另一頭,康令昊正快步走來。

他同栴檀彼此擦身而過時,都隻是同對方微一頷首,倒是連一句話都沒說。

賀七娘頗有些詫異地注視著這樣的康令昊大步走向自己,走得近了,他麵上的嚴肅之色更是明顯。

而他的腰間,也再度配上了箭袋與短弩。

見狀,賀七娘隱隱猜到了一種可能,便也沒有相問,隻是靜靜在門前等著康令昊。

走到跟前,康令昊深深看了她一眼,倒也沒再同她貧嘴,隻是一手搭在腰間的箭袋上,很是認真地同她解釋道。

“家中傳來了消息,那叛徒背後藏著的人終於露了馬腳,我得立刻趕回去處理這事。”

心中的猜想被證實,念起那些被留在戈壁深處,再也無法歸家之人,賀七娘身形一頓,捧著糕點盒的手漸漸收緊,指甲死死摳在堅硬的木盒上。

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賀七娘視線落在康令昊先前受傷的地方,言語透露出些許擔心。

“你的傷還未好全,一人趕路能行嗎?需不需要在伊州尋些武人護送?再說了,現在城門應已落鎖,你這副打扮,莫非是打算現在就啟程?”

說過正事,康令昊歪了身子靠在賀七娘門前,單手叉腰,很是倨傲般扒了扒自己額前的頭發,斜睨著眼看向她。

“中原小娘子,你怎麽能看不起我的本事?我還需要人護送?而且,就一個出城而已,我怎麽可能沒有自己的路子?”

“我說,你可不能因為之前的事就看不起我,小爺我可是很厲害的!我能在隴右橫著走的......”

斂去擔心,衝這沒腦子的家夥大大翻了個白眼,賀七娘一言不發地抬腳,狠狠踢向他的小腿,借以打斷他這狂妄的自我吹噓。

見他靈活地迅速避開,賀七娘這才一邊念著好歹腦子沒蠢到連躲都不會,一邊沒好氣地同他說了句那你慢走,便準備回屋。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個道理,她早就懂了的。

誰知,後頭這人卻是猛地伸出腿,單腳踩上賀七娘屋子的門檻,不肯讓開。

康令昊像是猜到她真的會不管不顧地關門夾他腳,雙手舉到臉旁擺出一臉您高抬貴手的表情,說出的話裏,倒有截然相反的態度。

“你就在伊州城等我,等我那頭處理完之後,我立馬就來尋你。”

疑惑地蹙起眉,賀七娘不懂他這話又是在打什麽算盤。

“你不是在找人的嗎?這樣,你等我回來,我來幫你找。這價錢嘛,看在你救過我的份兒上,咱們好商量。”

“我可告訴你,這隴右,那就沒有我康令昊找不出的人。”

關門的動作暫停,賀七娘轉念想到他都能有門路從已閉了城門的伊州出去,興許也真有些能耐,能幫她打聽到阿耶的消息。

原本有些泄氣的情緒逐漸散去,她眼底漸漸亮起,賀七娘看向麵露期待樣康令昊,重重地點頭。

反正都是銀貨兩訖,她也並不擔心會麻煩他什麽。

“行!等你回來,我們再來談找人的價錢。”

“得!那我可就真走了?”

“一路當心。”

見康令昊大步下樓,賀七娘咬住下唇,盤算了一會兒借助康令昊找到阿耶蹤跡的可能性,稍感開懷了些,這才抱著懷裏的點心盒子,回了屋。

第二日天一亮,賀七娘再度早早醒來。

梳洗完,用過店裏提供的早食,她再一次頂著外頭灰蒙蒙的天色,出了邸店。

邸店所處的這前後三條道,賀七娘這幾日打探過,是伊州城中最繁華的地方。

這條街上有各式各樣的鋪麵不說,單論幹淨的水源,都基本做到了每三間鋪子,就有一口共用的深井。

而有些頂好的鋪麵,甚至還有獨用的井。

賀七娘捂緊風帽,朝街尾走去,並沒有過多留心兩側的鋪麵。

因為早在前幾日,她就已將這條街仔細走過一遍。她知道眼下這一片,沒有任何一家鋪麵是打算轉手的。

今日,她打定主意,要去再遠一些的街上看看。

正埋頭往街尾走,賀七娘卻被兩個抬著木箱的人撞得一個踉蹌。

好不容易穩住身形,聽那人不停地道歉,賀七娘抬起頭,想同他說無礙。

視線,卻是不由自主地被對麵那間已經取下門匾,裏頭還有不少人搬著東西跑進跑出的鋪子吸引住。

賀七娘很是不解。

明明她昨日往這裏路過時,這間鋪子還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這今日?

湊到一位看著很是麵善的嬸子身邊,她低聲問道:“嬸子,這是怎麽了?”

“哦,聽說啊,是這店主家裏有什麽喜事,急著返鄉呢。哎喲,走得怪急的。這不正著急要將鋪子轉手......”

嬸子剩下的話,賀七娘倒沒再聽進耳朵。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即將人去樓空的鋪子,抿了抿有些發幹的嘴唇,然後堅定了目光,朝那鋪子內走去。

看過鋪子整體的情況,同那店主說定簽契書的時間,賀七娘走出鋪子時,仍感到有些不真實。

昨夜還擾得她無法安睡的困境,這便就解決了?

她方才已經仔細看過了,這間鋪子不光帶了可以居住的後院,還有塊離起居屋舍較遠的空地。

甚至,院裏還圈了一口井!

且不說它前麵的鋪子,正處在這條街上人來人往的好位置,單是後院的那些,對她來說,都是再合適不過了的。

而且店主急於轉手,給她開出的價錢,不光較之行價沒有任何的增加,聽說她是打算用來開酒坊的,更是同賀七娘提到了伊州城外一處極好的水源地。

聽店主說,那處深泉裏的水很是甘甜,城中沒有任何一口井,能打出那樣清甜的水......

同店主約好,兩日後登門簽訂契書,賀七娘身形輕盈地躍出店門,嘴角掛著藏都藏不住的笑回看一眼身後的鋪子,然後腳步輕快地朝城中的櫃坊跑去。

那樣大額的銀錢,還是得櫃坊幫著出個憑帖後,再交給店主更合適些。

送走了賀七娘,隻覺神清氣爽的店主高聲招呼搬東西的人手腳再快著些。

而後,他一路小跑到後門外,搓著手,笑得見牙不見眼地同門外筆挺站著的黑衣人說道。

“郎君,嘿嘿,郎君,都按您說的,將這鋪子的事同那位娘子說好了。您看,您先前說的,這裏頭差了的部分......”

“嗯。”

遠鬆沉聲應了,從衣中掏出薄薄一張憑帖,遞給那笑意更甚的店主。

然後,轉身往巷外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