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我要在這裏,等我阿耶回家◎

傍晚時分,突地起了一陣狂風。

挾著遮天蔽日的烏雲,瞬時吞噬掉徐徐墜於遠處戈壁的殘陽。呼嘯揮舞起半空中漩渦狀的塵土,撲頭蓋臉地往人身上砸。

不過才十月中的光景,伊州這會兒的風,已有了洛水村深冬之際的架勢。

道旁做買賣的攤販已紛紛起身,手腳麻利地收拾著攤位上的貨物。

又是在外打聽了一整日,卻依舊一無所獲的賀七娘閃身躲入牆後,避開一股分外凜冽的風。

瞅一眼迅速暗下去的天色,賀七娘緊了緊風帽,將頭臉掩得更嚴實些後,她微微岣嶁起身子,小跑著往邸店奔去。

伊州,是一座風土人情與先前她途經過的各地,都截然不同的城。

這座城,雖沒有洛水村的山清水秀,也沒有彭城縣的青瓦漉漉,有的隻是黃土磚砌成的低矮屋舍,還有漫天飛舞的擾人風沙。

但偏偏是這裏,有著賀七娘從未見過的熱情與豪爽。

這座城,有仿佛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豔陽與霞光,也有邸店窗下的駝鈴叮啷。

有風中彌漫的,混了安息茴香氣息的炙肉油脂香,也有街頭巷尾四溢飄散的甘洌酒香。

這裏不光有懷抱琵琶、豎箜篌席地而坐,彈奏異域樂曲的胡人,也有那本在觀賞胡姬熱情舞蹈,瞧見她低聲問路時,熱心湊上來幫忙的漢人。

這樣的一座城,倒也叫未能如願打聽到阿耶的消息,而有些失落的賀七娘,逐步堅定了留在這裏,等阿耶現身的想法。

她打算明日出去時,順便去街上找一找,看能不能尋到一處合適的鋪子賃下來。

“嘿!中原小娘子~你又出去了啊?”

趕在寒風更甚之前奔進邸店的門,有一如既往的吊兒郎當招呼聲在二樓欄杆處響起。

神色淡淡地朝那處瞥上一眼,賀七娘懶得理會他。收回視線,摘下風帽,繼續拍打著周身沾到的塵土。

欄杆處,康令昊一手撐起,大半個身子都趴在上頭,盯著下頭賀七娘的一舉一動。

見她撣淨塵土,素白一張臉在這昏暗的邸店堂內行走,再一步步邁上台階,往樓上來。康令昊下意識直起身,雙手扯了扯蹀躞帶下皺成一團的衣擺。

與此同時,賀七娘也在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見他氣色比起昨日所見要更好一些,賀七娘更是放心了一些。

偏是心底,仍不恰當地感慨了一句,到底常年幹的是刀口上搏命的買賣,的確算得上皮糙肉厚。

明明那天傷得那樣重,都已經人事不省了,結果,入住邸店的當天深夜,康令昊就醒了過來。

據栴檀說,他醒來後,還同過來給他換藥的遠鬆動上了手。

這出誤會弄得他傷口再度淌血,被栴檀狠狠加重了傷藥的劑量,給康令昊痛得嗷嗷叫喚都可不提。偏這人躺了沒兩日,竟是可以下榻正常行走了。

賀七娘赧然。

隻因她那晚被栴檀上藥之後,竟因腳下和背後的傷,都癱在榻上整整兩日動彈不得。

等到她可以下地了,康令昊已然都摸到她房門前來叫喚了……

“嘿~喂~誒!”

一連聽其換了三個招呼方式,賀七娘仍是眼都沒抬,隻管往自己房間走。

眼前一暗,被人堂而皇之地阻了前路,她這才一臉冷淡地抬頭。

“我姓賀。”

說罷,她繞過身前像座小山一樣杵著的康令昊,繼續往前。

“啊!賀~”

“咦,不對!你明明答應的是告訴我名字,現在你隻告訴我姓氏,不行不行,你說話不算話!”

聽著身後這人聒噪不休,賀七娘猛地停住腳步,正打算叫他閉嘴,老實回去養傷,視線裏卻見康令昊身後不遠處的房門打開,一人正自內邁出腳來。

二話不說調轉身子,賀七娘三步並兩步地狂奔到自己房前,不顧身後康令昊的大聲呼喊,推門,跳進去,關門落閂,一氣嗬成!

一手按在心口,掌心下,她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

好不容易等到平靜一些,賀七娘想到自己下意識又躲開了方硯清,一時有些許低落湧上心頭。

那晚方硯清推門而入,想來是因為聽到了她的叫聲,再加上門隻是虛掩。

結果,卻是一打眼就見了那樣一幕。

栴檀倒是冷靜如常,將麵如死灰的賀七娘抱到榻前放下後,就一五一十地同方硯清回了她雙腳也受了傷的事實。

聽著方硯清溫聲叮囑栴檀好生為她治傷,賀七娘隻麻木盯著自己胸前,被濕發低落的水珠泅濕,隱隱顯出內裏小衣顏色的衣襟,腦子嗡嗡作響。

後知後覺地想要掀開旁邊的被褥遮擋,門邊的方硯清已神色如常地留了句讓她好生休息後,就退了出去。

賀七娘正因他的鎮定自若而猜測,這隔得也有段距離,方硯清也許並未看見什麽。

但這一抬眼目送,她卻是好死不死,正好瞧見了方硯清被門檻絆得身形踉蹌的一幕。

默默揪起被褥遮住頭臉,賀七娘隻想找個縫躲進去,不再見人。

“娘子,先別躺下。郎君吩咐,得先為你擦幹頭發。”

栴檀的話似最後一記重錘,砸得賀七娘生無可戀。

當時的她,呻..吟一聲躲進了被中。

現在的她,這一躲,便一直連著躲了方硯清直到如今。

好在,他好像也一直在外忙碌,許多時候都未曾待在邸店。這樣來看,她倒也算不得故意在躲他?

這般寬慰著自己,忽視掉外頭吵得人頭疼的康令昊,賀七娘打算去倒杯茶,潤潤幹了大半天的嗓子。

外頭,方硯清一貫清朗溫潤的嗓音已是隔著門扉,幽幽鑽進她的耳朵。

噌噌噌地倒退好幾步,賀七娘躬下身子,躡手躡腳地將耳朵貼上房門,偷聽著外頭的動靜。

“康郎君,傷勢可有好些?”

“喲,狐狸。小爺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那凶巴巴小娘子,還真有些本事。”

外麵的對話聽得賀七娘眉頭皺起,這康令昊還真是改不掉他愛亂取諢名的壞毛病,狐狸、凶巴巴小娘子什麽的,簡直太不尊重。

擔心方硯清會因此生惱,賀七娘打定主意稍後定要將康令昊罵一頓之餘,將耳朵也更貼近門扉一些。

可方硯清的語調聽上去毫無惱意不說,甚至,隱隱聽上去還愈發客氣了。

“康郎君謬讚了,能幫上忙已是善極。”

“不過,康郎君是有事要尋賀家娘子嗎?這……堵在她門前,屬實不大合適。”

“哦,小爺要找她算個賬。”

“是嗎?是賀家娘子此行往伊州需付的銀錢嗎?不知還有多少,我可先付給郎君。”

“不是不是,這是我跟中原小娘子之間的事,你摻和進來幹什麽?”

“郎君有所不知,我與賀家娘子在家中時就很是相熟,便是我先付給郎君也並無不妥,還是我來吧,不知是多少?”

“不是,你這狐狸,我說了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你少摻和!”

“話雖如此,但康郎君這般堵在門前,著實不合適,不若跟我一道,我們……”

“不是,你這人聽不懂人話的嗎?你起開……”

聽著康令昊語氣愈發激動,且門縫中透進的人影晃動不止,賀七娘擔心他會沒個輕重傷到方硯清,忙是騰地站起身,一把拉開房門。

“康令昊!”

一打開門,正巧見著康令昊一手將方硯清推得倒退兩步,賀七娘怒上心頭,高聲斥道。

“康令昊!你想幹什麽!”

向前跨出一步,賀七娘橫/插/進倆人之間,將方硯清護在身後,柳眉倒豎,瞪著訕訕收回手的康令昊。

“不是,中原小娘子,這狐狸一直攔著我,我隻是想叫他讓開。”

下意識筆直站好,康令昊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撓了撓腦袋。

他完全搞不清,這隻中原來的狐狸,怎麽就輕輕一推,便連臉都變得更白了。

狠狠瞪一眼手足無措的康令昊,賀七娘忙不迭去查看方硯清的情況。

見他麵色泛白,忙低聲追問他可有哪裏不適,順道,又是扭頭瞪了康令昊一眼。

“無礙,七娘,我方才純粹是自己沒能站穩。”

方硯清衝賀七娘安撫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無礙。

“也是我的不對,隻想著康郎君一直站在這處守著不合適……是我急躁了。”

“同二郎你無關,明明都是他的錯。”

確定了方硯清無礙,賀七娘轉過身,一手叉腰,一手時不時在虛空處點一點康令昊,冷聲教訓著他。

“二郎和栴檀娘子救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罷了,你還給他們取那失禮的諢名,你覺著合適嗎?”

“還有,你且看看二郎這般文弱的樣子,當得起你動手動腳嗎?你也不怕你粗手粗腳,弄傷了他?”

被賀七娘教訓得厲害,康令昊每每想要出聲辯駁一句,都被她瞪得慌忙避開眼,不同她對視。

等到她訓得差不多了,叉腰站在那兒喘著粗氣,康令昊這才囁嚅著擠出一句反駁。

“那,那我也不知道推他一下,他就這樣了啊……”

“你還狡辯!”

見賀七娘氣得似是要動手,方硯清忙是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勸道。

“七娘勿惱,勿惱。康郎君隻是性子直率了些,無礙的。”

“二郎,你怎的盡是維護他?分明是他無禮在先。”

衝康令昊使了個眼色,見他點點頭,無聲念了句“狐狸,多謝”後,二話不說掉頭就跑,方硯清稍一用力,抓緊掌下圈住的手腕,止住賀七娘轉頭打算去追的動作。

埋怨地瞪了方硯清一眼,賀七娘說出口的話,帶了她自己也未察覺的嗔怪。

“我是為著給你出氣,結果,你反倒還去維護他。”

“好~是硯清失禮,不懂二娘的維護之情,還請二娘勿怪。”

險些被故作殷勤小意的方硯清逗笑,賀七娘輕哼一聲,掙了掙手臂,想將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收回。

結果,方硯清卻似全然未覺,隻依舊淺笑著引了她往他的屋子那頭走,並柔聲向她解釋道。

“今日出門,新得了蜜糖製成的果子,聽人說味道極好,想來你也會喜歡。”

明還隔了身上的羊皮襖,賀七娘卻覺得一陣一陣撩人的熱意正從手腕處傳來,一點點鑽進她的心裏。

跟在身後,她這才一點點抬起眼眸,稍顯放肆地注視著方硯清的背影。

伊州風烈寒涼,一陣風席卷,便有一陣散不去的涼意侵蝕。

所以,這會兒的方硯清也已穿上了同內裏袍服顏色一致的,玄黑色的皮毛裘衣。看上去,很是雍雅、貴氣的模樣。

明明大家都穿的是禦寒的厚衣,但怎麽,他穿著就是一點都不臃腫呢?

賀七娘悶悶不樂地垂下眼,看一看自己被羊皮襖裹得平板板,毫無一點線條變化的胸腹,嘴角往下癟了癟。

要麽,她也去弄件好看些的襖子穿?至少,得看上去像個女的才行吧?

“七娘?”

“啊?啊!沒事,哈哈,我剛想別的事去了。”

賀七娘跟著方硯清進了他的房間,這才發現,遠鬆和栴檀二人正一人占據著屋內一角,忙著自己手上的事情。

心中那少許擔心與方硯清獨處的尷尬霎時消散,賀七娘抿抿唇,隻作已經全然忘了那晚的事,樂滋滋地由方硯清引到坐榻上坐下,吃起了他新得的蜜糖果子。

見她喜歡,方硯清勾唇一笑,又往她手邊遞了一盞茶,輕聲勸著。

“用些茶水,潤潤嗓子。快要用晚食了,你也少吃些。”

“嗯,多謝二郎。”

咽下果子,賀七娘接過茶,灌了一口後舒服地長籲一口氣,整個人也跟著輕鬆了起來。

“說到晚食,我這幾日出門打聽阿耶的消息,這才知道原來他們這邊用炙肉時都要放那安息茴香。我之前從未吃過那個味道,第一次聞見時,我還打了好久的噴嚏。”

人一輕鬆,便也有了閑聊的興致。

賀七娘雀躍地同方硯清講著她這幾日在伊州見到的,那些讓她覺得新奇的事情,而方硯清則是一一應和著她的話,時不時還說說自己的想法。

等到茶和果子都用得差不多,眼瞅著又到了晚食的時辰,賀七娘這才意猶未盡地停下她的分享,笑眯眯地接過遠鬆為她包好的果子,同方硯清道別。

正要出門,身旁相送的方硯清忽地出聲,問道。

“七娘現在還未打聽到賀家阿叔的消息,這往後,可有什麽打算?”

慢慢停下步子,賀七娘垂眼思索了片刻,轉而揚起燦爛的笑臉。

“二郎,我打算暫時留在伊州了。我要在這裏,等我阿耶回家!”

————

送了賀七娘回房,方硯清在轉過身的一瞬,斂了眼底的笑意。

憶起先前在她門前,賀七娘教訓康令昊時不經意顯露出來的親近與維護,方硯清眼底晦色更顯。

“遠鬆,去辦兩件事……”

目送遠鬆領命離開,方硯清這才轉了轉手中的戒子,將目光投向邸店外的濃黑夜色,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七娘:阿媽,什麽情況?

某折耳根:沒啥,給你介紹一對“父子”~綠茶爹和野生傻兒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