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5

◎今後可喚我二郎◎

馬車行走於戈壁,卻是除開車簷下的銅鈴叮嚀外,再無半分顛簸。

車廂內鋪了柔軟的毛氈毯,憑幾上墊了軟和的皮毛墊子,置身其中,叫連日奔波不停的賀七娘恨不得把骨頭都給嵌在裏頭。

不大的書案上,原本擱著一卷翻了小半的書冊,並一盞嫋嫋燃起鬆木冷香的三足金烏銅香爐。

隻是眼下,書冊盡被收回箱籠,香爐也被移到了書案最角落的位置。

取而代之的,是一兌了熱水的銅盆,還有帕子、銀針、傷藥等一應物件兒。

賀七娘攏了攏散亂的發,勉強將自己收拾得規整些,這才用熱水擦洗著手臉。

發出愜意的小小一聲喟歎之餘,盆裏那灰撲撲的水和都有些變了色的巾帕,卻屬實叫她生出幾分窘迫與尷尬。

賀七娘指甲摳著帕子,都不太好意思將它放回去。

偏方硯清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

他探身從賀七娘手中取過帕子,差使人又換了一盆水上來後,便取了手上的戒子,眉眼冷淡地衝賀七娘攤開了手。

不明就裏地歪了歪頭,賀七娘全不知她這番動作,恰是與正趴在她膝頭耍賴不肯離開的小犬一模一樣。

險些繃不住稍顯刻意的肅冷麵色,方硯清屈指抵在唇邊輕咳兩聲,仍是一動不動地伸著手。目光點在賀七娘右手,他淡淡說道。

“把手給我。”

隨他的視線低頭,賀七娘這時才看清,原他指的是前頭她為了去抓那支沙匪們射丟的箭時,被地上碎石磨破的指腹。

猜到他想做什麽,賀七娘垂下頭,將手指往掌心裏藏了藏,間或還吸了吸鼻子,最後囁嚅應著。

“不用的,不用的,手上不打緊。”

其實,她之所以第一反應就是避開與方硯清的接觸,倒也不是拘泥於什麽怕麻煩了他,或是因為方硯清現在看上去像是在生她的氣。

純粹是賀七娘現在隻消一對上方硯清那雙眼,就能清晰看見半柱香前,站在他的馬車前嚎啕大哭的自己。

一回憶起剛才,方硯清親自下車,扶著哭得不能自已的她上馬車時,周遭那詭異得仿佛撞了鬼打牆的寂靜,賀七娘現在就恨不得找個木頭板子,把自己釘進馬車車廂裏頭,不再見人。

小心翼翼地覷一眼方硯清,見他仍是冷著臉,一言不發地朝她攤開手心,賀七娘遲疑一瞬,習慣性準備將自己的那隻隱隱作痛的手往襖子上擦。

見了她的小動作,方硯清再瞥一眼她那身撣都撣不幹淨了的羊皮襖,到底是再無法假裝冷漠。

搶在她把手擦上襖子之前,一把捏住她受傷的右手,將指尖攥進了他的掌心。

右手指腹被他輕輕捏住,方硯清動作輕柔得就像是在翻閱一本易碎的陳年古籍。

先用沾了溫水的帕子仔細擦過,又用細細的銀針輕輕挑出那些刺進皮肉的細小砂礫,最後,再薄薄地給她敷上一層藥。

賀七娘盯著方硯清頭上束發用的青玉冠,不知怎的,眼底一澀,險些再度掉下眼淚。

她本不是一個眼淺愛哭的性子。抑或說,自阿耶離家後,她就不能再任性、愛哭。

便是先前,她以為康令昊已喪命於這戈壁之中時,都還可以勉強用理智克製住情緒。

可遙遙見了馬車裏的方硯清朝她走近,那一直被強壓在心底的恐懼,骨縫裏沁出的後怕,甚至連帶那一直被她刻意封存的記憶,全都爭先恐後地湧上心頭,讓她再也憋不回自己的眼淚。

伴著一聲哽咽到含糊不清的方夫子,賀七娘肩頭**,漸漸哭得連眼前人影都看不真切了。

哭著哭著,不光哭得她腦仁抽疼,連帶著她的腦子,也給哭得糊塗了。

方硯清已是再三縱容,甚至還允她捏住自己的袖擺,打算引她上車。

可賀七娘手指撚上他衣袖的一刹那,倒是哭得更厲害了。

她扯著他的衣袖,也不往前走。

隻一個勁埋著頭,縱容接二連三的淚砸進他的袖間,浸進玄黑衣料中,消失無蹤。

那人在她身前輕歎,眼下所見衣擺輕動,下一刻,沁滿冷香的懷抱虛虛將她納入其中。

保持著不算過界的距離,方硯清的手先是稍顯遲疑地落在她的背後,而後一下一下,逐漸變得溫柔且堅定。

他明明什麽都沒有說,卻在這片不知吞噬過多少無法歸家之人性命的荒蕪戈壁上,無聲安慰了她......

此刻,緩緩行進的馬車之中。

想到那一幕,賀七娘耳根與臉頰皆燙得厲害。她下意識拉遠與方硯清之間的距離,身子緊貼著車壁,眼神遊離。

直到目光落定在車廂頂,她便兩眼直勾勾地向上望著,恨不能用視線在上頭戳出兩個洞來。

“好了,還好傷得不深,修養兩日應就差不多了。”

受傷的手指一一被收拾好,方硯清將她的手輕輕放回案上,繼而收拾好手邊散開的傷藥,再淨了手,將那擱在一旁的戒子戴回指間。

而她的視線,到底是不好再繼續躲避。隻能是一麵道謝,一麵刻意忽視掉心頭羞赧,開始正視於方硯清。

其實,他此刻的模樣,與洛水村中的溫雅夫子形象,差距甚大。

原在馬車下看了一眼,賀七娘還隻發現他在左手食指上戴了枚沁綠通透的碧玉戒子。

如今見著,竟還不止一枚。

一起的,原還有一枚用黃金絞作竹節樣式的戒子,被佩戴在他左手中指上。

方硯清的手也生得好看,修長白皙,卻也骨節分明。

賀七娘還曾暗自嘀咕,覺得他的手,看上去都不像一個慣隻握筆杆的讀書人。

如今見他徐徐在指間套上這一枚枚戒子,沒來由的,竟叫她看得心頭撞鹿。

悄悄後退,想將身子挪得離書案後的方硯清更遠些。

賀七娘驚覺,這一動,昨夜落馬時脊背那股尚且可以忽視的鈍痛,竟也顯現了出來。

忙著低頭藏起她因挪動身子而疼得齜牙咧嘴的表情時,車廂另一側的車窗,被人從外叩響幾聲。

“說。”

“郎君,那武人身上的斷箭已拔,並用傷藥止住了血,暫無大礙。另外,遠鬆已回,留了一活口,已令人快馬押往伊州。娘子的棗紅馬,也已完好帶回來了。”

先前,依照方硯清所吩咐的,那黑衫人,也就是這人口中的遠鬆,帶著一隊弓手按賀七娘所說的方位,追去了胡桐林。

而傷重不醒的康令昊,則被方硯清安排著,由後來現身的另一人攙著,帶去了後頭的馬車裏料理傷處。

當時聽得那人開口同方硯清回話,賀七娘這才知曉,原來那位於馬上一弦射雙箭,英姿颯爽之人,竟是一位女娘子,名喚作栴檀。

賀七娘本是想跟去後頭幫著照顧康令昊的,結果那位性子好似格外冷清的栴檀娘子聽罷她的打算,神情變了一瞬後,倒是二話不說,直接牽過毛驢,連帶它背上昏死過去的康令昊轉身,大步離開了。

徒留下才預備爬下馬車的賀七娘靠在車門處,傻傻看著她的毛驢,二話不說就跟著這位纖腰高挑的女娘子離開。

最後,還是方硯清看不過去她莫名其妙的黯然低落,幫著那位娘子解釋了一番。

他說栴檀會些醫術,但偏生性子冷,不愛與生人相處。若她同去,栴檀會不自在,這才打消了她跟去幫忙的念頭。

如今聽得栴檀在外間回話,她正打算探頭,看看那匹通人性的棗紅馬有沒有傷著哪裏。

賀七娘卻因猛地一動作,扯著了後背,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僵著腰掛在窗前,半晌沒能動彈。

“哈哈,腿有些麻了,哈哈。”

莫名覺得假設方硯清知道了,他定會再生她的氣,賀七娘下意識的,便想用借口將後背的傷遮掩過去。

一回頭,視線恰好對上了方硯清的。心下一慌,她忙是一把抱起小犬抵到下巴處,假裝逗它玩兒。

“方夫子,你給它起名字了嗎?”

“我已非夫子。”

“額......”

賀七娘攬著小犬的手被噎得一緊,眉眼擠起一團,再抬頭時,她隻得是訕訕地笑。

“嗬嗬,那,那我今後喚夫子......喚,喚你為方郎君吧?”

被人淡淡瞥了一眼,賀七娘敏銳察覺到其下凶險,忙是急匆匆改口。

“那我隨栴檀娘子他們一樣,喚你郎君!”

“家中並不缺仆......”

賀七娘在他開口的瞬間,就隱隱猜到了他還是不滿意。隻還未來得及再說什麽,那股子熟悉的喉頭哽血感,終是再度來襲。

得知康令昊已無性命之憂,賀七娘放心之餘,倒也顯露出一些最近同其鬥嘴過頭的小毛病來。

正如此刻,被方硯清那樣一說,她便下意識的小聲嘀咕到,那我總不能直接叫你名姓吧。

這般說著,賀七娘加大了揉搓小犬的手勁,把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家夥揉得發出一聲抗議的嗚咽。

誰知,書案後原本端坐著的方硯清聽罷,卻是單手撐住下頜,側身靠到了憑幾上。

另一隻手,則推著他從箱籠裏拿出的糕點漆盒,一寸接一寸地蠶食掉二人之間相隔的距離。

偏他低垂的臉看上去,此刻看上去,就連眼角都好像垂了下來。

“原我喚你七娘,並不合適啊?這實在是,唉,還請賀娘子,莫要氣惱才是。”

瞅一眼眼簾半垂,連眼尾都綴了失落之意的狐狸,又看一眼懷中嚶嚶嗚嗚,毛發不複當初毛絨絨的小犬,賀七娘不住告誡自己,方硯清根本不是這般性子,他一看就是故作此態!

她絕不能上當!

咬牙躲開他的視線,賀七娘雖是心虛得不行,但還是小聲反駁了一句。

“要麽郎君,要麽方郎君,別的......別的都沒有。”

眼下被推入一套糕點食盒,手邊又被換上一盞茶,賀七娘揉著懷中小犬,聽著對麵先是歎氣,後又似妥協。

“我於家中行二,七娘若願意,今後也可喚我二郎。”

在心底比較了一番二郎,和那咬破舌頭都喊不出口的“硯清”二字,賀七娘隻覺自己才是不得不妥協的那一個。

鼻子埋在小犬的頭頂蹭了蹭,賀七娘故作嚴肅地舉起小犬,停在二人之間。

“二郎,你給它起名字了嗎?”

懊惱於怎麽就從詢問小犬的名字,變成了該如何稱呼方硯清。賀七娘頂著自己已經腳趾死死扣住鞋底的羞窘,麵上裝得倒很是鎮定。

帶了翠玉戒子的手指點點小犬鼻頭,方硯清似是意有所指。

“小東西日日想你,在家中吵得不行,沒敢給它起名,怕它記仇。”

一把收回被欺負的小犬,賀七娘輕飄飄眄一眼方硯清,嘴上忿忿。

“也不知是誰更會記仇,一聲不吭就走了個幹淨。”

方硯清轉著戒子的手指微頓,隨即又恢複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把玩。

偏半垂下的眼簾,險些沒能遮住眼底的洶湧與晦暗。

隱晦地打量一番賀七娘眉梢顯現的嬌嗔,想到那個她拚命也要護下的胡人男子,方硯清微一皺眉。

再抬眼,已是恢複為往日雲淡風輕的溫文模樣。

為她添上一口茶,他同她溫聲解釋。

“家中出了些事,因此才會走得那樣匆忙。不告而別是硯清的不是,還請七娘勿怪。”

沒想著裏頭還有這樣一層緣由,賀七娘揮去心頭莫名縈繞的怪異感覺,又追問了幾句事情解決的如何,是否有她能出力的地方。

得了已妥善解決的回答,她這才舒了一口氣,小小聲絮叨道。

“原以為你是去東都,準備來年的春試了。心想隻怕今後想再同你正式道謝都難,卻沒想著......”

“二郎,對不住!是我過分了。”

賀七娘直起身子,同方硯清致了歉。

繼而又想問問他為何眼下時節竟不在東都溫書,反而來了隴右。

沒成想,方硯清卻是展顏一笑,敢在她開口前,同她說道。

“七娘有所不知,我全然無心科考,本是打算料理完家中事務後,再回洛水村的。”

“不辭而別本就是錯,七娘又哪裏有什麽對不住可說?”

“我本念著有朝一日,定是還能再相見。卻沒想,竟是在隴右尚能再聚。隻我若能再早一些的話......”

方硯清那些感慨的話語,賀七娘早已聽不大清,滿心滿眼,隻剩下他那句全然無心科考。

可是,若此時的方硯清根本就沒有科考的打算,那麽前世她眼盲之後,他為何會主動說自己即將往東都準備科考,可以順路送她去投奔許瑜?

作者有話說:

七娘:確定隻有修狗想我嗎??確定嗎??確定嗎?

方狗:是呀,隻有修狗想

折耳根:咦?有股綠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