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

◎七娘,我在,莫怕◎

貓著腰牽了馬兒,悄無聲息地往村舍靠近村尾的方向移動。

隻待踏出村尾之前,賀七娘拍了拍這匹好似通人性的棗紅馬,輕聲叮囑道。

“你一定要跑快些,務必使出全力去跑,別讓他們抓到你。等到日頭爬上正空,你再回來,我們在這裏等你,好不好?”

馬兒親昵地用鼻子拱了拱賀七娘的手心,而後也不用她揚起馬鞭。徑直抬高前蹄,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後,它飛快往村舍後的胡桐林跑去。

“馬!是康令昊的馬!”

“快追!”

“留幾個人在這裏,把每間屋子都查一遍,其他人,給我追。”

聽得大部分人都如她猜測的那樣,追著康令昊的坐騎去了胡桐林,賀七娘狠狠擦一把額頭沁出的冷汗,連忙牽著馱了昏迷不醒的康令昊的毛驢,繼續悄悄朝著村頭方向而去。

一路借助這村舍裏殘留的頹垣敗壁,賀七娘屏住呼吸,貓著腰,一一躲開那幾個搜尋的人,往村外摸去。

走著走著,眼見馬上就要摸出這處廢棄的村落,後頭突然響起一聲厲喝。

“什麽人!”

聽得動靜,賀七娘也沒回頭,牽著她的毛驢,撒開腿拚了命地往前跑。

“有人!有人!快!上馬,上馬!”

也不看前頭是往那個方向,賀七娘埋頭就往前衝。

聽得身後的馬蹄與喝斥聲越來越近,喉頭跑得一陣又一陣的鐵鏽味湧起,她也全然不敢鬆懈。

就這樣拚命往前跑著。

一時之間,她竟已分不清,眼下到底是在隴右的茫茫戈壁,還是回到了東都城外,那燃了一座小院的山林之間。

身後,隱有箭矢破風之聲擦著她的耳畔飛過。餘光瞥見泛著寒光的箭矢,在她身旁的砂石地裏砸出一聲脆響。

雖是險些腿下一軟摔倒在地,賀七娘仍是一咬牙,徑直跑過去,用力一把抓起了那支箭。

指腹猛力間擦過凹凸不平的砂礫石塊,被磨得火辣辣的疼。

但賀七娘來不及多想,隻死死抓著那支箭矢,牽著她的毛驢,奮力往前跑。

身側有縱馬之人超過,高大的馬匹上,叫人看不清模樣的虯髯大漢手持彎刀坐於其上,赫然攔下了賀七娘的去路。

身後窮追不舍的馬匹接二連三追上,他們操控著身.下.的坐騎,圍著被迫停下腳步的賀七娘緩緩繞圈。

看清了毛驢上趴著的身影,騎坐在馬上的人發出陣陣獰笑,驅使著馬兒繞圈,就像是在逗著被封在陶甕裏,無路可逃的蛐蛐。

感受到一道道難掩齷齪意圖的視線掃過她的頭臉,賀七娘鬆開手中毛驢的轡繩,忽地從驢背上扯下康令昊的短弩,將自己撿來的那支箭,搭在了上頭。

可她的這番舉動,顯然沒能恫嚇住眼前任何一人。

這些亡命之徒愣了片刻後,竟是騎在馬上捧腹大笑起來。

“這趟走的還真是不虧,既能弄死康家那小兔崽子,還能得個美人兒可以帶回去犒勞弟兄們。”

“哈哈,你們快看,這娘們兒還挺潑辣。長得嘛,倒是像個胡人,不過這皮子看上去,還真是細嫩得一點都不像隴右的女人。”

“要我說啊,這臉都這麽白嫩,那身上的皮肉,嗯?哈哈哈哈哈......”

他們同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再度獰笑起來。

難聽的汙言穢語叫人作嘔,賀七娘將視線落定在這個由馬圈出的圓圈上。選定一點,咬緊牙,將手中的弩舉起,她對準那個點上的虯髯大漢。

“哦喲?小美人兒,你這小手,會射箭嗎?來來來,往老子這裏射。”

哄笑聲下,那大漢大力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將脖頸及前胸**在賀七娘的視線中。

他握著馬鞭的那隻手,點在自己的心口處,眼神混沌汙濁看向賀七娘,笑得尤為張狂。

“來來來,往老子這裏射。不過小娘兒們,你下手可得狠一些,要是沒弄死老子的話,老子待會兒第一個先玩死你......”

賀七娘雙手持弩,一腿輕輕踢了踢身邊的毛驢,示意馱了康令昊的它,待會跟著她直接往那點之外跑。

衣襟內,還藏了匕首。

賀七娘心知這次是賭,但眼前,也由不得她選賭,還是不賭了。

賭輸賭贏,至少,她都盡力了......

用力按下扣下弩上懸刀,箭矢泛起寒光,往前射去......

“哈哈哈哈......嗬,嗬......”

虯髯大漢猖狂的笑聲,因喉間噴射而出的血戛然而止。

那漢子抬手捂上自己的喉間,難以置信地垂眼看向頸間那支貫穿了他脖頸的箭,瞪目圓睜,抽搐著從馬上猛然跌下。

賀七娘看著自己短弩上飛出的,那支落在她幾步開外的箭矢,同在場剩下的沙匪一起,見鬼一般扭頭,朝一側望去。

隆隆的馬蹄聲卷起沙塵,一隊黑衣馬騎,背光馳騁而來。

領頭之人一身黑衫,手持長弓。他在眾人驚詫的視線中,雙腿夾住馬腹,搭上箭矢,引弓。

被他瞄準的沙匪持刀砍落一支箭,罵罵咧咧正欲策馬逃走,卻又從另一個方向橫空飛來一支冷箭,令其瞬間斃命。

眾人回望,竟是不知何時,從另一側,也奔來一個與先前那個黑衫人差不多裝扮的人。

這會兒,那人迅速在弓上搭起雙箭,冷靜瞄準了剩下的沙匪。

賀七娘舉著康令昊那把沾滿血的短弩愣在原地,眼看著方才還叫囂不止的沙匪紛紛落馬。顫著手,將沒了箭的短弩,對準那個已經下馬的黑衫人。

那人被這樣一把連箭都沒有的短弩對著,壓根兒就沒有將賀七娘當回事。

他甚至連個眼神都沒有給賀七娘,隻手持長弓,麵無表情地走到那些落馬的沙匪身旁查看一番後,單手撿起一把他們掉落的彎刀,轉身走回自己的隊伍中。

賀七娘順著他的步履望去,方才發現,這隊策馬之人不知何時已全部停下。

此刻,他們正靜默分立兩旁,目視著隊伍中段的那輛馬車緩緩駛上前來。

馬車四角墜著銅鈴,隨著馬匹的行走,叮嚀叮嚀地由遠及近,最終停在距離賀七娘不遠的地方。

那黑衫人捧了彎刀立於馬車窗下,神情極為恭敬。

“郎君,確定是突厥軍製彎刀。同我們剛才路上所見到的,那支遇害商隊屍體上的傷口,完全一致。”

車窗被推開一些,那被黑衫人稱作郎君的人將手稍探出,應是從裏往外看了一眼。

賀七娘怔怔看著,隻見那郎君食指上纏著一抹沁綠。定睛一看,原是一枚戒子。不過一晃而過,很快便又消失於窗內。

“既確定了不是單純的沙匪,那便留個活口,交予府衙。”

“至於其他的,你且親自帶人,去料理幹淨吧。也算是了慰那些不可歸家亡魂的在天之靈。”

“是!屬下這便去辦。”

馬車之中,清冷如古琴悠揚的嗓音悠悠傳出,雅韻綿長的官話語調,仿若幾月前,賀七娘在私塾窗下聽到的一模一樣。

這,怎麽可能?

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賀七娘握著短弩的手一時失力,將手中之物掉到地上,砸出一聲異響。

這一響動,似提醒了那黑衫人她的存在。那人朝賀七娘這邊冷冷瞟上一眼,而後繼續同馬車上那人稟道。

“方才那群突厥人圍著的人,似乎是跟遇害商隊一起的。她逃了出來,還帶了個傷者。”

過了片刻,那道熟悉得讓賀七娘眼底莫名有些發燙的聲音再度響起,語調和緩,吩咐著。

“既是如此,且去詢問他們是否願意同行。若願意,便將人一道帶去下個城池吧。”

“是!”

眼見那黑衫人領了命,一步步朝自己走近,賀七娘的雙眼仍是死死盯住他身後,那駕看上去與這戈壁格格不入的馬車。

她想問......

她想問問,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也來了隴右。

可理智偏又一再告誡她,若按前世時間來算,這時的方夫子應當在東都備考來年春試才是。

他怎麽可能,不,應該說是完全不可能出現在這隴右戈壁才是。

馬車裏坐著的,興許,這就是一個同方夫子聲音相似的人罷了。

且看這馬車與護衛都不似普通人家,一個家世貴重的郎君,會那般雅韻,再是正常不過的了。

再說了,方夫子也沒有在手上佩戴戒子的習慣。

想通了這一茬,賀七娘移開眼,忽視心底那股乍然而起的失落,同已經走到她跟前的黑衫人躬身行禮,輕聲開口請求幫助。

“我們是前幾日出了玉門關的商隊,這傷者是商隊的武人。因昨夜遇了沙匪,我同他二人奔逃之下,這才到了此處。”

“承蒙貴人相救,感激不盡。隻如今他傷得實在是重,若貴人願施以援手,還請借我們一些傷藥,或者捎帶我們一程......”

眼前這隊人雖不知身份,但從他們配備的長弓和身手來說,隻要他們肯伸手,康令昊這條命當是可以保下的。

想到康令昊身後**的那節斷箭,賀七娘一麵說,一麵將腰彎得更低一些。

忽地,馬車之中一聲脆響,聽上去像是打翻了什麽瓷器。順道,還伴著小犬嗚汪嗚汪的急促叫聲傳入眾人耳中。

“郎君?”

黑衫人調轉步子,快步趕回馬車前,很是擔心的樣子。

馬車中的人卻似是含糊不清地笑了一聲,而後,車簷下銅鈴一聲清響,馬車門被人從裏推開。

一道黑影嗚汪嗚汪地躍下馬車,像是離弦的箭一般,咻地竄到賀七娘腳邊,扒上她的小腿,尾巴搖出殘影。

“你這小東西,又是不聽話。”

“小犬頑劣,還請勿怪。”

馬車裏,小犬的主人嗔怪地念了小犬一句,順道,還同被撲的人道了句抱歉。

偏賀七娘尤還沉浸在小犬同那小狗崽兒差不離的外貌上無法回神。

車門敞開,原本還有些模糊的聲音更是清晰。

同時,賀七娘聽聞這道難掩笑意的聲線,怔楞抬眼。

下一刻,她已同車廂之中正轉了轉左手食指的戒子,繼而徐徐抬眼的郎君對上了眼。

仿佛就在那一瞬間,他們所處之地,已從這荒涼寂寥的戈壁,再度回到了洛水村,那個夏日傍晚,連風都浸著酒香的黃土牆簷內外。

業已換下青衫的郎君,在看清車前人影後,原本閑散的動作一僵,竟是怔在當場,神情意味不明。

兩相對望,賀七娘呆立在馬車下,灰頭土臉,發髻因奔逃而蓬亂散著。身上的羊皮襖謔開了許多或大或小的口子,腳下跌落的短弩上,滿是汙血。

而她垂在身側的手,也不複那晚在月下為他揉藥酒時的溫軟。入眼的,除開手背沾滿的塵土,指尖竟還沾有刺眼的紅。

她就那樣站在下頭,瘦了一圈的臉連帶著身子,微微顫抖著。

方硯清細細打量著賀七娘,原本舒展的眉心早已皺起,眼底閃過晦暗,麵色漸漸冷了下去。

本是打定主意,要給她個教訓,讓她再不敢隨隨便便,獨自一人遠走的。

可眼下見了這樣狼狽的她,方硯清神色不愉,指甲不自覺地摳在翠玉戒子上。

看來,到底還是讓那群突厥匪賊死得太過輕鬆了一些......

這一頭,賀七娘立在馬車下,淚眼婆娑地望著馬車上那個人。她看了又看,終是確定眼前的郎君,真的是方硯清。

在確定的那一刻,心底突就湧起一股委屈,委屈得她險些落淚。

而方硯清,就這樣坐在賀七娘的視線所及之處,一下下轉著手上的戒子。

他靜靜看著她,一言不發。

最後,在賀七娘酸澀難忍的雙眼注視下,他慢慢起身,彎腰下了馬車,一步步走到她的麵前。

一聲僅二人可以聽清的喟然長歎,方硯清終於再度露出那抹她熟悉的溫柔笑意,並徐緩朝她伸出手。

“七娘,我在,莫怕。”

作者有話說:

啊~~鵝子終於被放出來了~~~

懸刀:相當於短弩上的“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