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
◎不能讓他活著離開◎
額前遞來不容忽視的力道,康令昊垂眼同她對視,眼底是不加掩飾的虔誠與認真,燙得賀七娘不自在地別開眼。
想要伸手推開康令昊那張陡然放大的臉,這個沒正形的家夥卻率先鬆開按住賀七娘後腦勺的手,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
眼中悃誠之色褪去,康令昊凝視前方,目光逐漸換作狠戾與決然。隻他說出口的話,卻已恢複為一如既往地吊兒郎當。
“中原小娘子,我剛才可是對你進行了頂頂寶貴的祝禱。等你到伊州了,這可是得加錢的哦。”
賀七娘怎能察覺不到,這分明是康令昊為了緩解她的緊張,才會故意這樣說了逗她。
當即,她也沒再同他鬥嘴,隻是順著他的話頭,接應道。
“那你說吧,得加多少?”
“嗯,最少得再加兩貫錢。”
賀七娘攏緊險些被風刮走的風帽,應得幹脆。
“行!如果你能在那勞什子星出現之前來找我,等我平安到伊州,我給你加三貫錢。”
“你莫不是故意騙我的吧?你應得這樣快,還加三貫,讓我覺得我定是會虧本的。”
像是不滿意方才報出的價碼,康令昊麵上露出糾結猶豫,旋即又補充道。
“這樣吧,等到了伊州,你還得告訴我你的名字。我總不能一直叫你中原小娘子吧。”
賀七娘眄視於他,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輕輕點頭,應了這一條。
舉手將馬鞭淩空抽了一記,康令昊催馬跑得更快了一些。
“這可是你說的,你們中原人不是說,自己說出口的話,就是連馬都追不上的哦。”
“那句話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管它是幾馬,反正有了你這句話,你等著,就是爬,我也會回來找你的......”
寒風獵獵,刮得人手臉生疼。
眼見與岩壁的距離越來越近,後頭的廝殺怒吼遠遠仿佛將要消弭。
康令昊逐漸控下馬速,按一把賀七娘的風帽,然後單手持韁,另一隻手環過她的腰間,猛一用力,將她單手提離馬背,換成後背朝下,身子側靠在馬背上的姿勢。
“千萬護好自己!”
“過時不候,錢我也不會給了的。”
朝彼此喊了一句,賀七娘隻覺臀下一空,忙是緊張地閉緊眼,學著康令昊叮囑過的,雙手環抱住頭,蜷起雙膝,令自己縮成一團。
砰地一聲,重物落地。
後背墜在地麵,就像是被人狠狠在背後砸下一塊厚實的木板。
身子因墜馬的力道,反向彈起一瞬,又立即落下。
耳邊仿佛都能聽到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賀七娘死死咬住唇,用力到咬破唇角,讓舌尖品嚐到鐵鏽腥味。
就著蜷起的姿勢,在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砂礫地上翻滾,落入天旋地轉中不知多久,好歹是慢慢停了下來。
賀七娘匍匐在地上深吸一口氣,不敢耽擱,立刻咬牙從地上爬起,攀到將將跑到她身邊毛驢的背上,拚命朝康令昊交代的方向跑去。
中途回望,茫茫戈壁為墨色籠罩,星垂平野,皎月當空。而康令昊策馬回奔的身影,卻逐漸變小,直至徹底消失在岩壁之後。
脊背傳來一陣陣鈍疼,賀七娘整個身子趴到毛驢背上,痛得一口口喘著粗氣。
等到好不容易痛感消退一些,她勉力動動手腕腳踝,確認沒有別的不適,這才反手摸向自己後背。
不出意外地摸到羊皮襖後頭被碎石劃出的一道道破口,賀七娘忽地決定,日後給康令昊補錢時,無論如何也得把她這身新衣的錢扣出來。
在月光下遠遠見了康令昊所說的那處廢棄的村莊,掃一眼那夜色中猙獰顯露的斷壁殘垣,賀七娘警惕地回望一眼身後,繼而翻身下了驢子。
忍著疼痛,在行囊裏翻出一把不過巴掌大小的小匕首握在手中,賀七娘牽著毛驢,緩緩朝這廢棄村舍裏走去。
她一路走,一路留意著毛驢的動靜,見它沒有焦躁不安的反應,賀七娘這才稍稍放下心。
小心尋了處離村口較遠,牆壁還算完整的土房,她閃身躲了進去。
夜色寂寥,她不敢生火。隻得將毛驢攏在身邊,攬著它的脖子,兩個偎作一團互相取暖。
戈壁的風,凶得像是能將人撕碎。
賀七娘蜷起膝,雙手死死握著她的小匕首,眼神與思緒盡數放空,隻全力側耳聽著外頭的動靜。
也不知道到底在這這裏躲了多久,等到看似無窮無盡的濃黑散去,天際隱隱顯出霞彩,賀七娘動了動早已麻木的腿,直起身,趴在沒了窗欞遮蓋的破洞上,朝外窺去。
此時,莫說啟明星高懸,便是那輪比起中原所見,碩大得好像你已走近它身前的金輪圓日,都已從地平之下顯出身形。
可康令昊,還沒有來找她......
心中揣測出最壞的結局,賀七娘緩緩眨了眨被風吹得幹涸的眼,默默咬緊下唇,轉身牽了她的毛驢,走出土房。
拖著無力的腿,緩緩地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走得這樣慢,也許是腿麻了,也許是昨晚摔得太厲害,亦或是,她還在不死心地等著誰。
就這般緩緩直到走出村口,那道招人煩的調侃笑言還是沒能出現。
賀七娘牽著她的毛驢站在村口,低頭發呆。一滴水顫顫落下,砸進腳下的戈壁,化作一個稍頃刻即逝的淺淡印記。
一手撚著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另一隻垂在身側的手,卻被她的毛驢蹭了又蹭。
賀七娘不知它想幹什麽,有些懵地抬頭,然後順著歡快甩著耳朵的毛驢的視線,往前望去。
遠遠地,一匹有些眼熟棗紅色的馬兒正徐徐行來,它的背上,像是馱著什麽。
抬腳,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去。
隨著心跳的愈發急促,賀七娘也越跑越快。
等她終於跑到那馬兒前,在看清它背上馱著的黑影後,賀七娘驟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人麵目朝下,肩頭插著一支被折斷的箭矢。身上穿著的,儼然是康令昊的那身胡服。
那人沒有意識地趴在馬背上,手朝下耷拉著,淅瀝瀝在這一路,留下一道蜿蜒而至的血痕。
飛撲上前,賀七娘將那人散在麵前的發絲撥開,看清這人果然就是康令昊。
又見他眉眼緊閉,唇色泛白,她當即牽了馬兒的韁繩,牽引著它往她昨夜的藏身之處而去。
用盡全力將人扛下馬,賀七娘取了自己的行囊墊在康令昊頭下,讓他側身躺在地上。
又從他的蹀躞帶裏找出火折子和另一把更鋒利些的匕首,飛快跑去外頭尋了些幹草幹木頭回來。
燃起小小一堆篝火,又從這間廢棄屋舍的灶台前好歹翻出一個能用的鍋具,賀七娘用衣袖將裏頭的塵土大致擦淨,這才將水囊裏冰涼的水倒在裏頭,架在火上燒。
待水溫熱,賀七娘將鍋取下,捧了幾捧沙土將篝火熄滅,等到確定連一點煙都沒再冒後,這才端了熱水,用隨身的幹淨帕子蘸了,一點點潤著康令昊幹裂的嘴唇。
一麵蘸水,她一麵仔細打量起昏迷不醒的康令昊。
他腰間的箭袋已空,短弩被他用布條死死纏在手臂上,布條已經被血浸得看不清原色。
用他的匕首將布條割斷,取下綁死的短弩。
賀七娘檢查了一番,見沒有其他明顯外傷後,這才放任目光落在他右肩下三寸的斷箭上頭。
小心割開傷口附近被血泅濕的衣料,賀七娘看一眼明顯已經陷進肉裏的箭頭,想起阿耶曾教過的,不可隨意拔掉中箭之物身上的箭頭,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若現在拔掉,萬一因為她的失誤,使得傷勢加重該怎麽辦?
可若一直這樣不處理,那康令昊,還能撐到下一個城池,讓她為他請大夫拔箭嗎?
賀七娘從隨身包裹裏倒出各種小支的瓶瓶罐罐,這些都是她出發時備下的藥物。
可卻都是以跌打扭傷,傷寒腦熱的藥物為主,止血的那些瘡傷藥,她翻遍了也沒能找出丁點兒。
看一眼手中藥瓶,再看一眼康令昊身後的斷箭。
賀七娘正是猶豫,不知自己是不是應該拚一把,外頭遙遙響起的急促馬蹄聲,卻令她登時握緊了匕首。
忙將身子緊貼在斷牆之下,她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外頭的動靜。
促急紛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人高聲招呼,語氣難掩焦灼。
“去找!那道血痕就是在附近消失的,人應該就躲在附近。必須找到他,不能讓他活著離開。若他回到涼州康......就完了,那一切就完了!”
“怕什麽?他中了一箭,帶來的武人還有商隊裏的人又全已喪命,他根本不可能活著離開戈壁。要知道,沒有我們,戈壁可還有那些將要過冬的狼呢。”
“不過,他殺了我們那麽多兄弟,這個仇,我是一定要報的......絕不能,讓他就那麽輕鬆死了。”
從這聽不大明確的隻言片語中猜出來人的身份,賀七娘想起剛才在村外遇著時,康令昊身下蜿蜒一路的血痕,驚得在這樣的時節,後背濕漉漉生出一身的冷汗。
深深看一眼角落裏人事不省的康令昊,莫名,賀七娘眼前浮現的,卻是那小小的,躺在血泊之中的小婢女。
思緒紛亂,她的身上冷汗一陣接一陣,濡濕了貼身小衣,黏在身上,涼得人心慌。
手臂被毛驢蹭了蹭,瞅一眼老老實實藏身在另一處斷牆之後的棗紅馬,賀七娘揉了揉毛驢的腦袋,心底有了主意。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