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願主.神與聖火,庇佑娘子◎

斜陽墜入茫茫戈壁,駝鈴清響,餘暉似胡姬火一般的裙擺,隨商隊的行進,在這塞外延作一曲胡旋。

涼州城中,將特意挑選的小小謝禮送上,賀七娘與康氏他們含淚道別,都已是小半月前的事了。

自分別後,她跟著康令昊他們新接的這一小支商隊行走,昨日已正式出了玉門關。

關外蕭索潦條,沒有洛河村的山青水綠,也沒有涼州城的笙歌曼舞,入眼,一切都是灰撲撲的。

一陣妖風襲過,所有人皆被吹得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賀七娘裹了裹身上的羊皮襖,把吹得有些刺痛的臉藏進風帽,擔心風沙迷眼,隻得是半眯起眼安撫身旁有些不安的毛驢。

眼下已近十月,天氣早隨著他們路程的行進,徹底涼了下來。

從家中出發時的單薄衣衫,也已盡數換成了她在秦州置下的羊皮襖和風帽。

擔心她僅剩的夥伴熬不過這荒涼塞外的冬,賀七娘還特意尋了一塊裁剪過的羊皮,用繩子縫在兩邊,給毛驢披在了背上。

可這會兒的毛驢,也不知是被西北烈風給驚著了還是怎的了,一直不安地原地踢踏著腳步,不肯再往前去。

俯身湊到毛驢頭前拍了拍頭,又捏了捏它的耳朵,賀七娘不想被風灌一嘴砂,隻得是這樣無聲安撫著它。

身後響起馬蹄聲,都不用特意回頭,賀七娘都知道,定是那康令昊又來尋她“犯.賤”了。

果然,手下的毛驢耳朵前後一動,那聒噪的聲音再度響起。

“喲~我說什麽來著?果然,這中原來的驢子都額外要金貴一些哈~”

拍了一下手下毛驢的腦袋,攔下她這蠢得稀奇的毛驢,往康令昊身邊湊的打算。

賀七娘一邊暗罵自己的驢子蠢,往誰身邊躲不好,非要往這光長個子不長腦子的康令昊身邊湊。

一邊,則是斜眼看向身後。

見那騎在高馬上的人見她望來後,眼底噌地亮起並笑得更恣意些後,賀七娘輕歎一口氣,暗自腹誹。

還說驢子蠢,眼前這個,分明也沒比她的毛驢聰明多少。

明明是同她差不多的年紀,且常年在商路行走,怎的就養出這樣憨傻的性子來了?

一日非得挑釁她不知多少次不說,你不理他,他得寸進尺,你若理他,他就立馬跟那狗皮膏藥一樣黏上來,甩都甩不掉。

打定了主意不想搭理,賀七娘收回眼,從隨身布包裏掏出一個已經有些幹癟的果子,遞到毛驢嘴邊。

好不容易哄得這頭強驢願意往前走了,後頭那塊狗皮膏藥又再度開了口。

“可怕,簡直太可怕了!”

“你們中原的驢子都得這樣伺候的話,那中原的小娘子,是不是也個頂個嬌貴,連口風都吃不得。”

“是不是得用金絲銀線,瓊脂玉露來養著才行?”

見這沒臉沒皮的東西又將話繞回了中原女娘怎樣怎樣,又該怎樣養上頭,賀七娘耐不住地狠狠翻了個白眼,而後用風帽掩住嘴,響亮回了句。

“是是是!得金山銀山才行。畢竟比不得您皮糙肉厚,別說喝風了,您連路邊的石頭,嚼吧嚼吧都能幹吞下去,成了吧?”

周遭已然響起旁人嗤嗤的偷笑聲,偏這康令昊一絲不惱,隻咧著他那口大白牙傻樂。

“我就說,你這中原小娘子牙尖嘴利得很,長得美,卻一點都不吃虧。”

不想再理會這人,賀七娘翻著白眼,第一萬次在心底後悔,當初就不該因為信任領隊,而真老老實實地付給這人錢。

她拿著許瑜還的那些錢,她找誰護送她不行?

想到那日拿著憑帖到鼎昌櫃坊去後,見了憑帖後畢恭畢敬兌錢的掌櫃,還有裏頭剩下的銀錢數額,賀七娘不禁懷疑,許瑜是不是在東都幹了什麽作奸犯科的營生。

不然,他哪裏來的這麽多錢還她?

那可兌的錢,都已超出這些年支持他念書銀錢總數的六七倍不止了......

默默按了按衣襟,感受到貼著小衣藏著的憑帖的存在,賀七娘啐一口嘴中灌進的沙塵,暗罵一句該死,將頭埋得更低些。

終是在天色徹底變暗前尋得了背風的落腳處,看著為了驅趕土狼而升起的熾烈篝火,賀七娘拿著幹糧,坐到了火堆旁。

將自己的手和幹糧都烘得暖呼呼的,就著水,她默默咽著幹糧。

心裏頭,卻是在盤算到了伊州後,得想法子托人幫打聽打聽阿耶的消息,順帶還得尋個合適的院子賃下。

最好,是還能帶鋪子的。

這一路,賀七娘都在盤算,等到了伊州後,她應該做什麽營生活下去。

原本是想著,看能不能找家酒坊做工,等攢夠銀錢後再做打算。

如今得了許瑜那筆飛來橫財,賀七娘思來想去,都覺得在伊州開一家賣酒的鋪子,最是合適。

說不定,用賀家人手藝釀出的酒,能引得阿耶歸來......

篝火的暖意沿著酸脹的腿腳蔓延,賀七娘啃完手中最後一小塊幹糧,撐住下頜注視著火光跳躍,隻覺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最後竟是靠在膝頭,睡了過去。

康令昊拿著剛烤好的肉幹尋來時,見著的便是賀七娘蜷起雙腿,臉頰紅紅,偎在火光不遠處沉沉睡去的模樣。

將串著肉幹的枯枝插在她麵前更近篝火的地方,康令昊起身,到栓牲畜的地方,給她的驢子喂了一把自己坐騎的口糧。

頂著隊裏其他武人的打趣,康令昊衝他們齜了齜牙,這才快步趕回,大咧咧往賀七娘身旁一坐,守著。

————

耳畔嘈雜吵鬧之聲驟起,手臂一痛,身子隨之被人用力提起。

賀七娘自睡夢中驚醒之餘,氣得險些抬腳踢作亂之人。

可即刻便察覺到周圍氣氛不對勁的賀七娘,止住自己下意識的動作,迅速跟上冷著臉的康令昊,小聲詢問。

“怎麽了?”

怎麽才稍稍打了一個盹兒,周遭的行商便驚恐地爬上他們一貫舍不得騎的駱駝,武人們更是手持弓弩端坐於馬上,一個個如臨大敵。

將賀七娘一把托上自己的馬,康令昊肅了眸子翻身上馬,扯了韁繩,冷聲叮囑。

“有沙匪。”

“你若是怕騎馬,就攬著我。”

這般情況,賀七娘自是知道,要老實順應他的安排才是上策。

可還是忍不住掙著,探身往安置牲畜的地方望去,語氣焦急。

“我的毛驢。”

回應她的,卻是垂在馬腹旁的腳,從另一側被個活物蹭了蹭。

賀七娘連忙轉頭去看,便見她的毛驢正馱了她的行囊,甩著耳朵跟在康令昊坐騎一側。

揮動馬鞭,馬兒似離弦之箭往外奔出。

康令昊感受到,身前這性子潑辣的中原小娘子驚嚇之餘猛地往他懷中靠緊,竟生出了幾分逗她的心思。

“你這中原來的驢子,可比你這中原小娘子機靈得多,你看它跑得多快。”

“它跟我的坐騎,是最先發現周圍情況不對的。不過,就是它那緊張的叫聲,的確是難聽了些。”

心知自己的毛驢叫起來有多惹人煩,賀七娘有些心虛地想要開口辯解兩句,卻被狠狠嗆了口風。

老老實實閉了嘴,賀七娘一麵留意身側毛驢跟上來沒,一麵分神朝隊伍後頭望。

箭弩破風之聲打亂隊伍奔逃之下的倉惶腳步,隨著一陣陣叫人聽不懂的高亢話語聲響起,賀七娘漸漸看清月光下,那些自岩壁之後現身的黑影。

就像是嗅著了血腥味的野狼,他們高呼著同伴,策馬自岩壁後奔出,目標明確地衝向這支獨自行走於戈壁的商隊。

風中漸漸彌漫起那股子叫人作嘔的血腥氣味,喚起賀七娘刻意掩埋在記憶深處的那場舊夢。

手背上似乎再次被濺上小婢女那溫熱的血,緊皺起眉,賀七娘用力揪住身下的衣物。

策馬回身射出一箭,康令昊見著那道馬上黑影落地後,這才轉過頭看向前方。

繼而,也一眼就發現了這中原小娘子的異常。

“別怕!”

往日吊兒郎當的語氣變得正經,賀七娘按捺下心頭不適,隻低低應了聲嗯。

身後有同行的武人策馬趕上,用胡人的語言同康令昊高喊了一句,隨即,賀七娘便見他變了臉色。

那雙慣是藏著調侃笑意的眼底滲出狠戾,怒目切齒的模樣,像是恨不得生啖了誰的骨血。

“怎麽?”

賀七娘小心翼翼地問。

“武人裏出了勾結沙匪的內賊。”

“什麽!?”

賀七娘為這短短一句話所透露出的信息所驚,陡然拔高的聲調,惹得康令昊都分神投來詫異的目光。

但他也沒多說什麽。

手指悄悄勾起一縷賀七娘淩亂散在身後的發絲,康令昊將這縷發絲纏在指尖繞了一圈,旋即放開。

回望一眼身後已經與沙匪陷入廝殺的同伴,再望一眼頭頂皎白一如往昔的月,康令昊咬牙道。

“中原小娘子!看到前頭那道岩壁了嗎?”

不等賀七娘回答,他一邊揮舞馬鞭,一邊飛速安排著。

“待會快到岩壁時,我會慢下來,然後拋你下馬。你護好自己的頭,盡量用背去落地。”

“不用管別的,落地後,你帶著你的毛驢,不要停,一路往西跑。”

“那邊有一處被廢棄的村落,你找個地方,躲起來。若東邊現出啟明星時我還沒能去找你,你就繼續往西走,往伊州去。知道了嗎?”

賀七娘驀地回頭,下意識想問康令昊,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嗎?

可理智卻也在告訴她,康令昊這樣的人,是不可能丟下他的同伴和那些行商,獨自一人逃生的。

甚至,如果沒有她的存在,康令昊可能,壓根都不會跑到這處來......

想要叮囑他務必當心,賀七娘下意識蹙起眉,滿是擔憂地回望康令昊的眼。

隻還未來得及說出口,這慣是沒個正形的胡人少年,卻是一把按住她的後腦勺,隔著風帽,用他的前額重重與她的相抵。

專心一意地凝視於她的雙眼。

“願主.神.與聖火,庇佑娘子。”(1)

作者有話說:

(1)粟特人:從我國的東漢時期直至宋代,往來活躍在絲綢之路上,以長於經商聞名,史籍習稱昭武九姓(有一定爭論,也有說昭武九姓應指大月氏人和粟特人為主的九姓胡),但本文康令昊的設定,是有粟特血脈的那種。

粟特人主要信仰祆(xiān)教,信奉主神,以光明之火為崇拜對象。

(所以才有康令昊最後那句憨憨台詞的誕生,尷尬哈哈哈~~~)

參考文獻:《中古時期粟特人對絲路貿易的掌控》、《唐代絲綢之路上的盜賊研究》、《帕米爾宗教文化初探》

哦~當然還有度娘~~~啊哈哈哈哈~~~